“深深哥哥,这个送你。”
翻身都困难的房子里,潮湿的霉斑在墙角生长,光线被隔壁的楼挡住,哪怕开了灯,还是无法驱散阴暗。
方淮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对面的人。
一只黑白企鹅挂件,侧面有粗糙的起模线,整只企鹅在昏暗中泛着油滑的光,像覆了层僵硬的膜。不是什么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也没有更能拿得出手的。
秦深低下头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方淮盯着他,继续说:“你看,戴着墨镜的样子,是不是很像你?”他说着,拇指轻轻抚摸着企鹅的墨镜,“看起来酷酷的。”
“不像。”秦深撇开眼,接过企鹅,摆到茶几上,“别乱动,上药。”
这句话像有魔法,或者是预言。茶几上突然多出了好多棉花,沾着碘酒的,沾着血的,瞬间就淹没了桌上的企鹅,染血的棉花抵在墨镜上。
方淮着急起来,“不能放那里,要弄脏了。”
他挥舞着手臂,手腕却被扣了起来,秦深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将碘酒涂在他的皮肤上,青青紫紫黄黄的一大片,在视野边缘碍着眼,但方淮没心思去看,伸出另一只手,努力地去够,“要弄脏了!”
只差一毫米,就可以拿开企鹅,让它永远干净,但好像永远差那么一毫米。
就在他心急如焚时,企鹅突然往他手里蹦了一下,并非预料中的塑料手感,毛茸茸的,像是发了霉。
“秦深,秦深!”方淮被吓到了,扭头一望,秦深已经不见了,狭窄阴暗的空间里只剩他一人。
胸膛变得越来越沉,好像喘不上气,半空中只剩下碘酒和霉菌的气味,或许还有尘埃。
方淮茫然地找着秦深的身影,不敢看企鹅,但控制不住自己的头,自动转了回去,他看见那只企鹅在他手上蠕动着融化了,黑白的塑胶淌满整条手臂,让他动弹不得。只剩大红色的嘴,被流动的塑胶挤压着,他听见咕叽咕叽的响声,好像在说些什么。
“秦深……”方淮木在原地,企鹅大红色的嘴在他的掌心里蠕动,好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那样。
下一瞬——企鹅骤然发出尖脆的叫声。
方淮猛地睁开眼。
一张毛茸茸的大脸,半眯着盯着他,两只爪子在他锁骨上踩了又踩,发出摩托车似的咕噜咕噜,又长长地“嗷”了一声。
方淮看了几秒,感官才逐渐归位,认出这是铃铛,在梦里摸到的,应该也是它。
“……你吓死我了”方淮低声说,有些迟钝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顶,“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铃铛用力地顶着他的掌心,又发出摩托车似的响声,听起来很治愈,让他提起的心逐渐落回原地。
方淮撑起手臂,目光迟滞地扫了一圈——已经快天黑了,屋外是昏沉的靛蓝色,只剩荧幕的光在白墙上变换。耳边有英文的交谈声,很低,他朝光线的方向望去,台词和画面上人的口型重合。
“醒了?”下方传来一道男声,方淮愣了一秒,才看到周虔坐在地毯上。总是挺直的肩背松松地靠在沙发边缘,一缕长发绕过修长的脖子,垂落在胸前,周虔安静地侧过头,抬眼望着他。
胸膛被重重蹬了一脚,呼吸乱了片刻,是铃铛从他身上跑走了。
方淮感觉自己还是有些没睡醒,没能反应过来,有些呆滞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光变幻不定,照亮Alpha精致的眉眼弧度,也照亮他眼里的温柔,或者别的什么更沉重的东西。
方淮呼吸一滞,躲开了他的注视。
过了几秒,他若无其事地看向电视,“在看电影吗,怎么不叫醒我。”
“不赶时间。”周虔仍保持着抬头望他的姿势,“看你昨晚没有睡好,多睡一会吧。”
方淮低下头,轻声问:“我昨晚没有睡好吗?”
“嗯。”周虔说,“你晕过去之后,一直在叫秦总的名字,皱着眉,我想你是没有睡好。”
“……可能吧。”方淮抬高了些,视线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不记得了。”
他突然望见周虔眉峰有颗小痣,藏在眉毛和皮肤的交界处,浅褐色的。方淮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离周虔有些太近,于是重新看向电视,像是很感兴趣那样,盯了几秒,说:“那个演员很眼熟。”
“嗯?”周虔把头转了回去,那种让方淮感到危险的东西消失了,“男主角还是女主角。”
方淮松了一口气,“女主角吧。”其实他也没有认真看。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剩电影的光,方淮盖着毯子,盘着腿,把剩下的和周虔一起看完了,也不长,只剩半小时。方淮不知道前情,但他又很喜欢边看剧边讨论,看着看着忍不住问周虔这些人是谁,前面发生了什么。周虔就暂停下来,和他说前面发生的故事。
就这么看一会,暂停讲解一会,等真正看完已经过去快五十分钟了。
方淮还蛮喜欢这部电影,应该算是科幻爱情故事,最后的结局是男主迷失在时空乱流里,女主角坐在他们第一次认识的公园长凳,镜头外出现了脚步声。方淮喜欢这个故事的色调,打算有空自己再看一遍,将之前的剧情也补齐。
“这个结局真是,耐人寻味。”Staff表在电视上滚动,方淮还在回味,“你说最后那道脚步声是男主的吗。”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猜得没错,探出点头,望着周虔,“我觉得是,说不定这是一个……”他用手指比划一个圆圈,“回环。”
“我愿意相信是这样的。”周虔带着点笑意,修长的脖颈微微后仰,后脑勺抵在沙发上,说,“可能他们会重新认识,重新相爱,重新回到那条长凳上。”
方淮沉思片刻,“那应该还算是一个好结局。”
“我不知道。”周虔笑着说,“我只是愿意相信是个好结局。”
“我以为你会……你看起来像是那种主角团全灭都能看得津津有味的人。”方淮忍不住笑起来,“秦深就是这样的,他看电影从来不介意全灭。”
顿了片刻,他说,“虽然他很少看电影。”
“怎么会。”周虔的笑浅了些,安静地望着他,睫毛缓慢地掀起,“我很功利的,只会为好结局花时间。”他补充一句,“花时间去看。”
方淮垂下视线,轻声问,“不看又怎么知道是不是好结局呢。”
周虔回答:“看到一半就大概知道了。”
方淮微微抬起头,撞进那双眼里晦暗不明的情绪,“都有伏笔。”周虔低声说,咬字不轻不重,听着却让人心头一震。
“没有什么偶然。”
“那你可能是那种,很会分析的影迷吧。”方淮移开眼,将身上的盖毯扯开一些,“我看不出什么伏不伏笔。”
周虔没说话,转过身,手肘撑在沙发的边缘,和他的腿隔了段距离,“从结尾回看,就知道了。”他笑了笑。
周虔的话似乎另有所指,方淮并不打算接下去,心里头有种无由来的烦躁,难以分清针对的对象是周虔还是自己。
但他一直都是这么稀里糊涂地生活的,这个问题同样也不需要想清楚。
他屈起膝盖,贴在胸前,这样的姿势让他舒服了些。那张墨绿色的盖毯随着动作凑到下巴,他闻到上面的薄荷味,清爽,干净,险些让他误以为是洗涤剂。
也许见他没搭话,周虔抬起手,把电视关了,站起身打开开关,客厅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暖黄的光束照亮客厅的每个角落。
“回去吗?还是在这吃。”周虔问,“不过冰箱里的菜不多了。”
方淮看了他几秒,像在思考什么,“回去吧。”他慢吞吞地开口,“今天打扰你了。”
周虔脸上的笑收了些,“不打扰。”几秒后移开视线,补充一句,“太客气了。”
最后一丝光线的余晖从窗外散去,只剩一片漆黑,风声和灯影静止,客厅内的沉默无处可藏。
铃铛不知道跑哪去了,方淮连想再抱它一遍都抱不了,有些遗憾地换好了鞋。
屋内只剩玄关的小灯,周虔说是给铃铛留的,鞋柜打出一片阴影,几乎笼罩在他们身上。
“铃铛?”都穿好鞋了,方淮还不死心,又喊了一遍。
“可能在沙发底。下次来给它喂罐头吧。”周虔似乎轻松地笑了声,“很好玩的。”
方淮没接这话,又等了一会,默默转过身,率先走出周虔家门口,在电梯口前等他。
周虔关了门,走道内最后一点光线也消失了,只剩他沉重的脚步,一声一声地接近。终于,声控灯“啪”地响了,光线震荡片刻,稳定下来,周虔也在他身旁站定,按了电梯。
坐上车之后,周虔把音乐打开了些,那阵空荡的沉默被压了下去,轻快明亮的旋律浮在车内。
方淮的心情有些低落,也许是因为没有抱到铃铛,或者是别的什么。他看到周虔在导航里选了条最近的路,只要半小时出头,就可以到家。
如果人生也可以有导航就好了。
虽然他现在也没有走错路。
汽车平稳地在城市的街道内行驶着,方淮垂下眼,拿出手机,反射性地点开和秦深的聊天框。
“唔?”竟然有个红点。
方淮心头一跳,点了进去,看见秦深几小时前发来的短信:
【准备起飞。】
当时他可能在睡觉?或者在逗猫。但不管什么原因都好,这可能是他第一次漏看秦深的短信。
他想了想,虽然知道秦深现在收不到,还是发了一条:
【一路平安。】
车窗外一声低沉的轰鸣,方淮顺势抬起头,望着天空中划过的飞机,机身上的几盏红灯正闪烁着,以极快的速度远离。
秦深乘坐的那架飞机,也许也是亮着这样的灯,从太平洋跨越而来,回到他的身边。
仔细数数,今天距离他以往的发热周期,已经过去了两天,明天就是第三天。
周虔用信息素,帮他压制了三天,而真正的问题,需要秦深解决。
这样的生活,忽然让他有些疲倦。如果家里能有一只小猫,或者……一个小孩,他想会更好一些。
但他这样的状态,又怎么能养好孩子呢。
方淮锁上手机,后背贴在椅子上,目视前方。
下意识地,他转动着左手无名指。
在他的身体还能出门工作的时候,他存钱买过一对戒指。铂金的对戒,他那只是素圈,秦深那只的戒圈上有一颗小钻。
可是秦深不愿意戴,于是再后来,他把自己那只也摘下了,好像就能假装成是他们都不喜欢戴首饰。
无名指根传来尖锐的痛,方淮如梦初醒地松开手,发现手指被自己拧红了
涨红的指根上,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