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柏林。

    我甚至没带任何行李,就跟着周谨言坐了十个小时的直飞航班到达这里。

    我真是疯了。

    落地后,天色已经半黑,周谨言一副失血过多的虚弱模样,脸色苍白得像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可我没时间去管他。

    我着急地在机场买了张当地的电话卡,插进手机,迫不及待地想打给江川,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该说什么?

    最终,我只是发送了一条注定会有延时的短信:「我暂时离家一段时间,勿念。」

    然后给陆琛打了个电话,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我的所在地,免得他们担心。

    反正五天后,就可以在柏林见到江川吧?

    五天,够我平静下来,好好想想我们之间这团乱麻的关系,和我内心那些复杂到令人恐惧的思绪。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家,去和他说清楚一切。

    说清楚?我又能说清楚什么呢。

    我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

    做完这一切,我和周谨言已经到了他在柏林的一处住所。一处看起来安静又有些冷清的联排别墅。

    ——倒是忘了说他。

    在飞机上那十个小时左右,头等舱的位置算是很舒服了,我来来回回睡了两觉,他却一直坐立难安,几乎没怎么合眼。

    确实应该是很痛,不然他不会那样“坐如针毡”,连空姐送餐时都只是勉强摇头。

    可谁叫他要那样招惹我?

    空姐关切地问了他两三次需不需要什么帮助,他只要了一条厚厚的毯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腿上,试图遮掩那份狼狈。

    临下飞机前,我看向他。他似乎终于被疲惫和疼痛征服,闭紧了眼睛,但那两道好看的眉毛却始终痛苦地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身体的折磨。

    现在,我正逛着他这座小别墅。和他在国内那些极尽奢华的房产相比,这里的装修简直简单得过分,色调以灰白为主,没什么多余的装饰,透着一种长期无人居住的清冷感。

    周谨言也没多说什么,径直去楼上的浴室洗澡了。我只有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再次打开手机,盯着那条已发送的延时短信。

    不知道江川什么时候会收到这条没头没脑的消息呢?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周谨言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气从浴室出来,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光着线条流畅的上半身,走到我面前,缓缓蹲下,两条修长有力的胳膊分开,撑在我身体两侧的沙发扶手上,形成了一个暧昧的包围圈。

    动作间,能看到他左侧肋骨处纹着一串细小的、像是某种古老文字的黑色符号,一路蜿蜒向下,隐入腰际。

    我冷静地打量着他。他的头发还在滴水,水珠顺着额角滑落。因为头发全部向后捋,额头完整地露出来,我才发现他的左眉眉弓上方和左侧太阳穴处,都点缀着一颗极小的、暗色的痣。

    漂亮的桃花眼下有一对窄却饱满的卧蚕,鼻梁高挺,嘴唇因为刚洗过澡显得格外丰满红润,喉结随着吞咽滚动,锁骨清晰凸出。

    他浑身皮肤白皙,胸肌看起来饱满而柔软,乳晕颜色浅淡,乳头上还沾着未擦干的水滴。

    再向下,是整齐排列、形状美好的腹肌。

    呵呵。好一副赏心悦目的皮囊。

    不知道衣服下面,后面,已经烂成什么样了?

    “念念,明天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他仰头看着我,声音还带着一点沐浴后的沙哑。

    我没什么表情地推开他一边的肩膀,从他用身体围成的狭小空间里起身,径直跨出一步,背对着他。

    “没有,”我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我只是为了等江川,你不用白费力气讨好我。”

    我停下脚步,还是背对着他说道:“还有,你说要交代清楚的那些事,别给我装忘记。”

    说完,我也不等他回应,直接进了浴室。

    就在我准备关上门时,周谨言突然在身后叫了一声:

    “等等!”

    我的动作顿住,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门内一看——

    浴室的垃圾桶里,扔着他刚才换下来的那条白色裤子。

    整个裆部被刺目的血红浸透,甚至连我那条临时给他遮羞的黑色格子方巾,都似乎透出点红色。

    ……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说不清是烦躁,还是别的什么。

    我回头,看见周谨言正朝我这边走过来。他走得很慢,姿势因为疼痛而显得十分别扭和僵硬。

    “你先出去等一会,念念。”他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声音放得很轻,“我收拾一下。”

    等我再进浴室时,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甜的栀子花香,显然是他刚才匆忙处理并喷了空气清新剂。

    我把衣服脱光,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身体,试图洗去一路的风尘和心底莫名的烦躁。

    双手无意识地从脖颈划过胸部,再略过腰胯、大腿。

    我满脑子都是江川。

    他瘦削的、能摸到清晰骨骼的肩颈。

    他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腰腹。

    他细了一圈、仿佛轻易就能折断的腿根。

    现在回想,即使瘦了那么多,好像也不影响他那种冷峻挺拔的气质。

    他的骨架生得好,肩宽腰窄,还有完美的头肩比,所以消瘦到那种程度,倒显得年轻了,像大学时的模样,甚至并不显得比例奇怪或孱弱。

    但是我怎么会觉得这么难受呢?

    他又没有变丑,理论上并不影响我在床上的体验感。

    我怎么会……

    我想扪心自问,却又不敢触及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为什么这么莫名其妙地跟着周谨言跑到这万里之外?

    周谨言现在这副隐忍痛苦、近乎自虐也要靠近我的样子,和当年的江川,像得让人心惊。

    江川是为了留住我,为了让我开心,甚至是自虐的事情也可以做出来。

    那周谨言呢?他又是为了什么?

    而我,又为什么真的会在这里?

    如果是为了换个地方、换个心情和江川对话……可他近在眼前,我未免太小题大做?

    ……如果是因为担心周谨言?

    怎么可能呢?这想法我自己看来都觉得可笑。

    说到底,我不过是逃避罢了。

    擦干身体,我换上周谨言不知何时放在浴室门口的一套质地柔软的真丝女士居家服。衣服很合身,带着淡淡的、和他身上一样的栀子花香气。

    这份体贴,此刻却只让我觉得心情更加纷乱。

    赤脚走出浴室,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却意外地钻入鼻腔。我微微一怔,循着味道走向开放式厨房。

    周谨言背对着我,正站在灶台前。他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棉质家居服,显得肩背愈发单薄。他微微弓着腰,动作看起来有些迟缓,正用木勺小心地搅动着锅里的汤。

    “洗完了?”他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这边没什么食材,随便煮了点意面,将就吃?”

    我没应声,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沉默地打量着他。

    他似乎也不期待我的回答,自顾自地关火,将意面盛进两个白色的瓷盘里,又浇上浓郁的番茄肉酱。然后,他一手端着一个盘子,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走向餐厅的小圆桌。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眉头因为某个动作带来的不适而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和两杯清水。他把盘子放下,拉开一把椅子,然后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过来吃点?”

    我本来想说不饿,直接回房。但胃里空荡荡的感觉,以及空气中那股确实诱人的食物香气,让我把话咽了回去。更重要的是,他这副明明自己难受得要死,却还强撑着张罗晚餐的样子,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在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面对面坐着,沉默地开始吃东西。意面的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酱汁浓郁,面条软硬适中。

    “味道怎么样?”他吃得很慢,抬头问我,眼神里有点期待。

    “还行。”我叉起一圈面条,语气平淡,不肯给出更多赞美。

    他却不介意,反而像是松了口气,嘴角弯了弯:“那就好。我还怕不合你口味。”

    “你经常自己做饭?”我最终还是没忍住那点好奇心,打破了沉默。

    “以前一个人在国外念书的时候,懒得天天出去吃,就自己瞎琢磨。”他舀了一勺汤,说得轻描淡写,“后来发现,做饭的时候,心里能静下来。”

    一个人?国外?我捕捉到这几个词。

    这似乎和他那个看似众星捧月的太子爷身份不太相符。

    “看你这样子,不像能静下来的。”我故意刺他一句。

    他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人总有几副面孔嘛。就像念念你,对别人笑得那么甜,对我和江川……”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他又提江川。我心里一堵,刚缓和些许的气氛又凝滞起来。我放下叉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立刻察觉到了我的不悦,马上转移了话题,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轻快:“明天想去哪儿逛逛?柏林我还是挺熟的,可以给你当导游。”

    “没兴趣。”我硬邦邦地回绝,“我说了,我只是在等江川。”

    “等他也需要吃饭,需要出门走走,不是吗?”他并不气馁,声音放缓了些,“就当……散散心。总比一直待在房间里胡思乱想好。”

    他这话,倒像是看穿了我内心的焦灼。我确实在胡思乱想,想江川收到短信了没有,想他怎么样了,想我们之间这团乱麻。

    我看着周谨言,他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因为吞咽的动作而微微蹙眉,但很快又舒展开。灯光落在他脸上,让他那种精致的漂亮褪去了一些攻击性,反而显出一种罕见的、易碎的温和。

    也许……他说得对。一直困在房间里,只会被自己的念头逼疯。

    “……再看吧。”我没有再直接拒绝,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他似乎从我这句模棱两可的话里得到了某种鼓励,眼底闪过一丝很浅的光,没有再追问,只是轻声说:“好。”

    这顿沉默多于交谈的晚餐,就在这种微妙而脆弱的气氛中继续了下去。

    窗外,是完全陌生的、柏林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