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在这栋小别墅二层的一间客卧里。

    入眠前,满脑子都是江川,不曾想会睡得这么好。

    如果不是这阵饭菜的香气,我根本不可能醒得过来。

    洗漱完,我推开房间门,周谨言正在餐桌摆放早餐。

    一笼小巧玲珑、褶子捏得极为漂亮的包子,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还有一碗点缀着翠绿葱花和红油、香气扑鼻的小面。

    周谨言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深棕色皮衣,里面是一件勾勒出身形的黑色高领打底衫,下半身是一条修身的黑色西裤。他额前细软的刘海垂落,看到我,眼角便自然而然地擒上了笑意。脸色比起昨天,倒是好了不少。

    “念念,来吃饭吧。”他说完,很自然地转身走进厨房,似乎笃定我会坐下。

    我拉开餐桌边的椅子,不紧不慢地问:“都是你做的?”

    厨房传来带着笑意的、隔着门显得有些闷的回复:“是啊,这里没有佣人。”

    我看着那几只饱满精致的包子。

    哈,昨天晚上的意面还不明显。现在看来,居然真是意外的居家型?

    我捏起一个,送到嘴边咬了一口。面皮松软,内馅鲜美多汁。

    不仅卖相不错,也很好吃。

    周谨言脱了那件皮衣,胸前系着一只深蓝色的围裙,走了出来。他弓着身子,双臂交叠放在我对面的餐椅靠背上,笑得像只满足的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好吃吗?”

    我不屑于说谎,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脸上立刻漾开一个更大、更真实的笑意,然后又转身进了厨房,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我一个人在餐厅,慢慢吃着这顿意料之外合胃口的早餐。

    “吃完以后,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厨房传来他试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吃面。

    没有回答,其实相当于答应。但周谨言好像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或者,他需要更明确的信号。

    吃完饭,我回到房间,拉开衣柜,取出那套来柏林时穿着的黑色套装。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谨言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忽然从背后轻轻抱住了我。他的下巴埋在我的颈窝,双臂松松地缠绕着我的腰身,一股淡淡的、清冽的烟草味没入鼻腔。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一跳,手上的衣服掉在地上。

    “念念……和我一起去嘛…”他的嗓音低沉,带着点撒娇般的鼻音,湿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

    我身体一僵,猛地一下推开他,转身冷着脸:“出去,我要换衣服。”

    周谨言被我推开,也不恼,只是看着我,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却又显得真诚的笑容。

    “好,”他退后一步,举起双手作投状,“我在客厅等你,念念。”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柏林深秋的街道上。周谨言开车很稳,和他平时给人的跳脱感不同。

    “念念,你看那边,”他等红灯时,指向路旁一家风格古朴的书店。

    “据说海明威落魄时在那里住过一阵,还留下过手稿。”

    我没接话,但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

    “还有那个广场,”他继续用那种轻松的、仿佛只是随口聊天的语气说着,“晚上有街头艺人表演,有个拉手风琴的老爷爷,技巧绝了,下次带你去听?”

    ……

    他说了很多,像是在一点点地,把他所知道的、这个城市的可爱之处,摊开给我看。

    我心里的那点抗拒,在他这种不带压迫感的分享里,不知不觉被撬开了一丝缝隙。甚至,当他说起某家画廊的先锋展览时,我下意识地问了句:“真的?”

    问完才觉得自己似乎过于投入了。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片广阔宁静的绿地旁。深秋的柏林公园,与我所熟悉的国内景致截然不同。

    这里很美。和国内那种层林尽染、热闹喧腾的秋色很不一样。这里的天空是一种清澈高远的蓝,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给万物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色。树木高大笔直,叶片是深深浅浅的黄与赭石色,落在地上铺成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里有清冷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泥土芬芳。一切都显得空旷、静谧,带着一种理性而沉静的秩序美。

    时间在这里仿佛都慢了下来。

    我站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看着光斑在落叶上跳跃,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烦躁和焦虑,竟奇异地被这片宁静抚平了些许。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忍不住问,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

    周谨言站在我身侧,望着远处平静的湖面,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很轻:“小时候……我妈带我来过。”

    他语气里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怀念的柔软,以及随后迅速掩去的低落,被我敏感地捕捉到了。

    他很少提起家人。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精致红色羊毛裙,长相精致的如洋娃娃般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跑到我们面前。

    她看起来不过三四岁,是东方人。皮肤雪白,乌黑的眼睛像两汪清泉,漂亮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她谁也不看,伸出小手,直接抓住了周谨言的裤腿,仰起小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这场景有点突兀的好笑。

    我挑了挑眉,半开玩笑地说:“周谨言,这不会是你流落在外的女儿吧?”

    周谨言愣了一瞬,随即笑起来。

    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侧,不知是不是因为快到中午气温高了,他的脸都有些红了。

    “我倒希望能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呢。”

    他蹲下身,尽量让视线与小女孩平齐,用德语温和地问:“小宝贝,你叫什么名字?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眨了眨大眼睛,用清晰的中文回答:“我叫尹雪颂。”

    然后,她转过头,用那双纯洁无垢的眼睛看着我,语出惊人:

    “姐姐,你男朋友真漂亮。”

    ……

    我有些无奈,也蹲了下来。

    看来将来也是个喜欢帅哥的……

    无论我们怎么追问,小女孩都不再说家人的信息,只是伸出短短的手臂,对着周谨言软软地说:“抱。”

    周谨言有些无措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只好小心地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小女孩立刻满足地搂住他的脖子,还伸出小手指好奇地摸了摸他眉弓上那颗痣,然后又看看我,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没办法,我们只能带着这个小不点去找警察。

    去警局的路上,她安安静静地趴在周谨言肩头,一会儿玩他的头发,一会儿又转头看看我。

    到了警局,周谨言用流利的德语向警察说明情况,我则陪着她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小女孩晃着小腿,忽然又抬头看我,用天真无邪的语气问:“姐姐,你男朋友可以给我吗?”

    我被这童言无忌逗乐了,随口答道:“他不是我男朋友,你想要就送你了。”

    “那姐姐有男朋友吗?”她追问。

    男朋友……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被我刻意封闭的某个角落。

    江川。

    他的脸脸……瘦削、苍白、隐忍;他单薄的身体……还有那双总是沉默望着我、带着伤痛的眼睛;他最后嘶哑不堪、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嗓音……

    像潮水般涌来,猝不及防。

    “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一副小大人的口吻说:“姐姐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呢。”

    我愣住了。

    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这个敏锐的小人儿,一个穿着得体、神色焦急的中年外国男人冲了进来,看到尹雪颂,立刻扑过来上下检查,嘴里冒出一连串急促的德语。随即他反应过来,紧紧抱着小女孩,转向我们,不断用英语说着:

    “Thankyou!Thankyousomuch!”

    尹雪颂被抱走前,突然凑过去,在周谨言脸颊上响亮地“啵”了一下,然后又拉起我的手,在我手背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吻。

    看着他们俩离开的背影,周谨言摸了摸脸颊,笑着说:“好漂亮的小姑娘。”

    我点点头,沉默地打量周谨言那副莫名甜蜜的神情。

    我们默契地没有立刻离开警局,而是等了一会儿,才重新往公园的方向走。

    回去的路上,气氛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刚才的插曲打破了我们之间某种僵持的壁垒。

    “你德语说得很好。”我找了一个安全的话题。

    “小时候待过几年,就学会了。”他答得简单,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那小女孩的中文才是吓我一跳,说得比我还溜。”

    “看起来像是中国人,”我看向他,又说道:她好像特别喜欢你。”

    “可能我长得比较有亲和力?”他歪头看我,故意扯了扯嘴角。

    我没接他这个玩笑,但嘴角似乎有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极淡的弧度。

    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疏朗的树枝,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远处湖面上有天鹅在游弋,一切安静而平和。

    我们没有直接回周谨言家,而是又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了几圈。

    我沉默地听着周谨言给我介绍那些他似乎如数家珍的地点——某条运河畔的旧书店,某栋建筑背后的秘闻,某个转角咖啡馆的招牌甜点。

    他的语调轻快,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热情,仿佛要把这个城市的每个有趣角落都塞进我的视野,好挤走些什么。

    搞得他好像真是个地道的柏林人,而不是那个我知道的、玩物丧志的公子哥周谨言。

    此刻,坐在他选的这家拥有巨大落地窗的餐厅里,窗外是柏林傍晚川流不息的车河与渐次亮起的灯火。我低头,视线却没有焦点,只是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些流动的光斑。

    周谨言终于停下了他几乎持续了一下午的、喋喋不休的“导游解说”,安静下来,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芦笋。

    “魂不守舍的,”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就那么想他?”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问句惊得一凛,猛地移开盯着窗外的视线,看向他。餐厅柔和的灯光落在他脸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桃花眼,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正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防御性的冷硬。

    周谨言用叉子叉起盘子里那小半块早已冷掉的牛排,送到嘴边,动作却在中途停住。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把叉子连同牛肉一起放回瓷盘边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直勾勾地、不容回避地看向我。

    “我在说什么,你很清楚。”他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一些,“为什么突然对他……对江川,这么感兴趣了?这么……放不下了?”

    ……

    我的转变,有这么明显吗?

    明显到连这个认识不算太久、大部分时间都在互相试探伤害的周谨言,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刀叉,金属的冰凉触感抵着掌心。

    想开口辩解,说“没有”、“你胡说什么”,但那些话堵在喉咙里,苍白无力得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

    或者说,我根本不屑于否认。

    我陆念卿,不是那种因为对一个追着自己、守了自己几年的人突然萌生了异样情愫而感到羞愧,并急于否认的人。

    人的情绪和心智本就复杂多变。虽然此刻,我自己还尚未厘清,但我至少可以做到坦然面对它的存在。

    更何况,江川他……抛开我们之间扭曲的关系不谈,他本身,难道不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男人吗?对这样的人动心,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那我在担忧什么?我在犹豫什么?

    是什么样的恐惧和茫然,让我像个懦夫一样,借着周谨言这个由头,莫名其妙地逃到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还美其名曰“换个地方、换个心情,好好想想”?

    周谨言静静地看着我脸上变幻的神色,没有催促,只是在我沉默的间隙,轻轻启唇:“看来……那个叫苏晴的女人,对你的影响,比想象中要大?”

    我和他对视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呵……本应该立刻、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的反驳——“她也配影响我?”——此刻居然鲠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我不得不承认,苏晴的出现,她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了如指掌的姿态,像一面镜子,冰冷地照出了我的缺席、我的漠然、我的……“不够格”。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难堪,故作镇定地放下刀叉,拿起雪白的餐巾,开始细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

    “苏晴?”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可能的轻蔑和不在意,“你不提她,我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人了。”

    “噗……”

    周谨言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毫不掩饰地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说好等他五天,今天才第一天,你怎么就……是这幅样子了?”他拖长了语调,眼神在我脸上巡弋,像是要找出更多证据。

    我皱眉,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带着被戳穿后的恼怒:“哪幅样子?我不是很正常?”

    他又慢条斯理地拿起刀叉,姿态优雅地去切割盘子里已经不成形状的肉块,语气却带着一种残忍的悠闲:“就那样呗,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

    为情所困?

    又是这个词!

    早上那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孩,尹……什么……反正她是不是也这么说我来着?

    “姐姐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呢。”

    妈的,就有这么明显?明显到连陌生的小孩子都能一眼看穿?

    可是……可是看到江川消瘦成那样,手背上满是针孔,连喝口水都困难,我还……还几乎是当着他的面,被周谨言一个电话叫走,然后真的抛下他跑到国外来。

    换做是谁,但凡还有点良心,谁能真的心安理得、毫无挂碍!

    不等我组织好语言去反驳或辩解,周谨言已经放下了刀叉,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自语,却又清晰传入我耳中的声音,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你知道吗,念念,”他的目光飘向窗外璀璨的夜景,声音褪去了之前的嘲弄,变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味道,“有时候,人就像站在雾里。离得太近的东西,反而看不清全貌,也……感觉不到温度。”

    他收回视线,专注地看着我,那眼神不再带有攻击性,反而像温水一样,试图慢慢浸润过来。

    “非要走得远一些,隔开一点距离,”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比如现在,在这里。才能慢慢觉出,什么是一直抓在手心里的冰凉,什么是……近在咫尺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他的话像一阵带着湿气的风,让我心头那团关于江川的迷雾似乎被吹动了一下,却又更乱了。

    他是在比喻什么?

    雾?

    冰凉?

    暖意?

    我下意识地抗拒这种被牵引的感觉。

    “过去的雾,就让它散在那里好了。”他拿起手边的酒杯,轻轻晃了晃,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那暗红色的液体流转,“盯着看,除了让自己迷路,没什么用处。”

    是在让我别想江川了?

    这个解读让我眉头微蹙。

    他的语气越来越轻。

    “你看,现在你眼前有热的食物,”他示意我的盘子,“有新鲜的风景,有……”他忽然停住,眼睛眨了眨,露出一抹混合着示弱和诱惑的笑,“有一个现成的、随你心情处置的人。”

    “随你心情处置”。

    这几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你心情不好,可以拿我出气,就像之前那样。”他摸了摸自己已经消肿但还留有一点红痕的脸颊,语气里没有怨恨,反而有种……奇怪的坦然。

    甚至像是……在列举自己的用途。

    “你闷了,我可以带你去看任何你想看的东西。你烦了……也可以随时叫我滚开。”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像在分享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我比雾里的影子实在,对不对?至少,我就在这里,你看得见,也……碰得到。你想要什么反应,我都可以给你。”他的目光滑过我的手指,意有所指,“暴躁的,温顺的,有趣的……甚至痛苦的,只要你需要。”

    然后,他突然扯了扯唇角。

    “而且,我不会让别的女人舞到你面前。”

    什么?

    哈……这下清楚了。他是在对比!

    把江川比作“雾里的影子”?

    把他自己比作“实在的”、“可碰触的”?

    他好像…在说他自己比江川更……可用?更顺从?

    他是在推销他自己吗?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荒谬和不适。

    他凭什么觉得我需要这种“推销”?又凭什么敢把自己和江川放在一起比较?

    一股混杂着被冒犯和隐隐不安的情绪涌上来。他的话弯弯绕绕,却又好像每个字都带着钩子,试图在我混乱的心绪里挂上他的标签。

    “周谨言,”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硬而清醒,打断他这种暧昧的灌输,“你话有点多。”

    他立刻向后靠回椅背,双手交叠放在桌边,做出一个无辜又顺从的姿势,笑容却丝毫未减。

    “好,我闭嘴。反正,”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我就在这里。”

    ……

    周谨言…到底是什么目的?

    真的对我感兴趣?

    那股深深的……想要替代江川的意味……

    我对江川根本不好,人尽皆知!

    他就这么上赶着找不痛快?还是他真的喜欢找虐受?

    “周谨言,你真的是m?”

    他笑着,一双桃花眼眯起来。

    “你想当什么,我都可以配合你。”

    ……狐狸似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