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栋。
操,我中午不就停在这栋楼下?
周谨言、周谨言。
从没这么郁闷过。家里放着一个第一次让我……让我有些动了心思情念的江川,衣服都脱了一半,居然跑来找别的男人。
我几乎是带着怒气上了电梯。
十三楼,只有一户。刚想砸门,却发现那扇厚重的防盗门根本没关,虚掩着。
推开门进去,周谨言手里捏着一根烟,半靠着站在落地窗边,只穿了条低腰平角内裤,外面松松垮垮地套了件白色丝绸浴衣,带子没系。
整个客厅,堪称狼藉一片。
我推开门,地上满是摔碎的玻璃杯和水晶烟灰缸碎片,像撒了一地冰碴,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视线扫过,几个空的和半满的酒瓶横七竖八地倒在昂贵的地毯上,深红色的酒液与澄黄的威士忌泼洒交织,浸染出大块大块深色的污渍。
烟头随处可见,有的被随意摁灭在家具光洁的表面上,留下难看的焦黑痕迹。不远处,一个装饰用的欧式烛台砸在地上,蜡烛断成几截,像是被暴力折断的骨头。矮几翻倒在地,杂志和文件散落得到处都是,纸页被酒液浸透,变得模糊而柔软。
更触目惊心的是,白色的沙发扶手上和附近的浅色地毯上,溅着几点已经发暗的血迹,像是绝望的墨点。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烟味、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打翻了香薰后又混合了变质食物的古怪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周谨言半背对着我,头发凌乱不堪,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额前,夹着烟的那只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周谨言。”
我叫他,声音在死寂和这片狼藉中显得异常清晰。可他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反应。
啊。妈的。
我身边的这些男人都有病呗。
我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杂物,走到他身边。
窗户大开着,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呼呼地灌进来,他只穿着件敞开的浴衣,光着线条漂亮却冰冷的的上半身在这里吹风。
此情此景,我居然忽地想到江川。
不知道在我家门口的楼道里等了多久,身上都快结冰了。
……
看着周谨言那张即使在此刻也依旧精致漂亮的侧脸,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他靠近太阳穴的发际线边缘,有一颗极小的、暗红色的痣。
我把他手里那截快要燃尽的烟抢了过来,自己吸了一口。
我从不抽男士的粗烟,原因就是那味道太冲。但是这一口,除了一股浓烈呛人的烟草味中,还混杂着一股明显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我猛地拿开烟,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仔细一看,浅色的过滤嘴海绵上,果然浸满了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血迹。
周谨言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仿佛那具漂亮的躯壳里,灵魂早已抽离。
“你叫我过来,不是让我看你发呆的吧?”我耐着性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还是不说话,像一尊失去语言能力的雕塑。
我总觉得漂亮的男人多少也会有点无病呻吟的矫情,但此刻,面对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绝望感,我居然生不出半点那种想法。
“周谨言,再站在这吹风,真要发烧了。”我一边说,一边将手里那支染血的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捻灭,然后伸手去拉他冰凉的手腕,想把他从窗边带走。
“你去床……唔!”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像是突然被触动了某个开关,猛地转过身,直接扑过来吻住了我。
这个吻毫无温情可言!充满了掠夺和破坏欲。他的右臂如同铁箍般从我的腰侧迅速攀上我的背部和肩胛骨,最后大手死死地按在我的后脑处,不让我有丝毫退却;左臂则垫在我的大腿根处,几乎是用蛮力将整个人我端抱起来。
他的吻实在太用力,太狂野,不像亲吻,更像是一种撕咬。唇齿间混杂着他滚烫的、咸涩的泪水,浓重的血腥味,以及各种烈酒挥发后的刺鼻气息。
哈、他就这么端抱着我,赤着脚,毫不在意地踏过地上尖锐的玻璃碎片和杂物,一路把我抱进一间像是主卧的房间。任我怎么用力捶打他的后背、推搡他的肩膀,他都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丝毫不松手,也不肯停下这个令人窒息的吻。
他几乎是粗暴地将我摔在柔软却冰冷的大床上,随即扯掉身上那件薄薄的浴衣,露出修长白皙、肌肉线条漂亮得如同古希腊雕塑的身体,长腿一迈,就要再次扑过来。
看到他身体的第一刻,我居然想到的是江川。
江川,瘦得那么触目惊心。
明显突出的骨骼;绵软无力、微微凹陷的腹部和过分纤细的腰身;细了一大圈、仿佛一折就断的大腿和手臂。
和周谨言这具充满年轻生命力的、近乎完美的身体比起来,江川原本绝不该逊色的身体……
怎会如此残破?
周谨言灼热的吻已经落在我的脖颈和锁骨上,带着啃咬的力度。我猛地回过神,用力起身想推开他,可他此刻的力气大得惊人,将我死死地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没办法,我屈起膝盖,用尽力气朝着他的肩膀踹了一脚,高跟鞋都飞到一只。他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向后踉跄着倒去,跌坐在厚重的地毯上。
他似乎被这一脚踹得有些发懵,蜷缩在那里,低着头,肩膀开始细微地颤抖,发出压抑的、像是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消了一半,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叹了口气,从床上扯过一条柔软的羽绒被,走过去,有些粗暴地盖在他身上。
“你先冷静一下!”我语气生硬地说。
他没有回应,依旧沉浸在自我的崩溃中。
我站在他面前,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也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周谨言,你到底怎么回事?说话!”
他依旧沉默,只是裹在被子里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缓过一点劲,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索着从扔在地上的浴衣口袋里,又掏出了烟和打火机。他动作僵硬地点燃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得吓人。
我上前,想把他手里的烟拿走。
“你别抽了……”
话还没说完。
他并没有看向我,也没有任何示威或表演的意图,只是非常自然地将燃烧的烟头,随手、随意地,摁灭在了自己左手的手心里!
“滋……”一声轻微的、皮肉烧灼的声响。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焦糊味。
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灼烧的不是他自己的皮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任由左手心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黑红色烙印。
“周谨言!”我失声喊道,冲过去想要抓住他的手腕。
他却像是突然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向我。就在他抬手似乎想挥开我的瞬间,在卧室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右手手臂内侧,从手掌边缘开始,向下延伸至小臂中部,那一道极其狰狞的疤痕!
那疤痕与周围肤色接近,但微微凸起,像一条扭曲僵死的蜈蚣,缝合的针脚粗粝却整齐,密密麻麻,在皮肤上留下永久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它静静地趴在那里,与周谨言漂亮的手臂线条格格不入。
在床上相互依偎着,我居然从没有发现他手上有这么一道狰狞的伤疤!
是他有意无意地隐藏?
不,只是我从未真正仔细地看过他。
真是……
多可笑,在这种情况下,我居然想反问自己,我什么时候有仔细关心过任何人?
爸爸、哥哥,还有早就离世的妈妈……更不要说追在我屁股后面的那群朋友,更不要说江川!
即使我从来没有仔细地关心过任何一个人,也很少会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我习惯了被爱,被给予,却吝于付出哪怕一丝一毫真正的注意力。
可此刻,一想到江川手背上的肿胀青紫和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我居然觉得后怕!那种感觉来得猝不及防,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
哈、我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有江川的自己家里担心着周谨言、又跑到有周谨言的地方担心着江川?就像个蹩脚的陀螺,在两个男人之间狼狈地旋转,却哪一边都无法安稳落地。
我正因这接连的骇人发现而心神剧震,周谨言却伸出那只带着丑陋疤痕的右手,用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他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与他刚才疯狂的举动判若两人。
“你为什么要来?”他问,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为什么要来?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我真的想关心他?我喜欢他?我在乎他?
都没有,我只是心里不安,被他电话里那种绝望般的平静绑架了。
还有他那句,“你不来,我就去死。”
我怎么可能不来?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想着要来吧?哪怕只是来确定一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因为你…因为你叫我来,所以我就来了。”我避重就轻,伸手想去拉他起来,“现在起来吧,嗯?不冷吗?”
地板那么凉,他只穿着内裤。
可他却不接我伸过去的手,固执地坐在那里,抬起头,泛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你今天中午来了,我叫你走,你怎么不走?”
什么?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今天中午,我在他小区楼下车里睡着的那会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睡着了,明明晚上睡得很足。可这个理由听起来苍白又无力,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还没想好更合理的解释,他就继续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未散的颤抖:“原本想……”
我把脚边碍事的高跟鞋踢开,在他身边蹲下,抱着膝盖与他平视,试图看清他眼底的情绪:“原本想什么?”
可他没能说完。那未尽的、似乎承载了太多沉重思绪的后半句话,最终化作了更加汹涌的眼泪,无声地从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我什么都问不出,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问。只是心里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周谨言,什么都别想了。”
“别走……”他抓住我拍着他后背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祈求的意味,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我,“留下,就今天晚上…”
留下吗?
就算他不说,看他现在这个状态,我也根本没打算离开。
第一次,和一个男人,不发生什么,只是单纯地陪着他过一夜。
啊…这个念头让我忽然恍惚了一下。
如果刚才在家里,江川那样看着我,开口叫我留下,我会不会就不走了?
我甩开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用力将周谨言从地上拉起来,扶着他走到床边,让他躺下,仔细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起身,越过卧室与客厅之间满地的脏污,小心翼翼地走到阳台,关上门,隔绝了屋内的一片狼藉。夜晚的冷风让我打了个寒颤,也让我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翻开手机盖,屏幕的冷光亮起,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条来自江川的未读短信。看时间,是中午之后,回复我那条没头没脑的“在哪”。
「阿卿,我还在宴会。」17:22
「阿卿,你还回来吗?我在宴会厅等你。」17:47
「结束后我去见你。」18:10
最后一条短信的时间,距离我晚上到家门口看到他,大概有四个多小时。
指尖在按键上悬停,想再回点什么,解释一下,或者问问他怎么样了。可看着这几条中午发来的短信,却又觉得没必要了吧?反正是已经错过了的消息。
等我先把周谨言……至少、至少再安抚一下,等他情绪稳定睡着,我就回去找他。
江川。
会等我吧,和以前一样。
我想直接给秘书打个电话,可看看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是深夜。最终,我还是选择言简意赅地留言,让她明天一早务必找人来处理周谨言公寓的这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