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惊奇忽地想到:倘若明光太子也有魔血,剑法双修,且智武皆是绝顶,那他算不算古往今来第一魔?
——可事实上,明光太子死了,以血肉之躯与妖魔之主同归于尽。
他猜测明光太子不会是魔,至少,生前不是。
明光太子死后,他那位籍籍无名的父亲才开始崭露头角,借助明光太子留下来的赫赫威名,将神州大陆上的残局收拢,创立了龙虎王朝。
太宗皇帝短命,继承了太宗皇帝之血脉的皇子皇孙也都是短命鬼,皆是由于他们体内的魔血太过霸道,肉体凡胎哪儿承受得住,追根溯源,魔血的源头会是谁呢。
宋惊奇抬头望向天空,立在云端上的帝俊挥动袍袖,长剑化作一道剑气,随之消散,双脚落地的时候,身形陡然一颤,就要颓然倒地。
“陛下!”
他连忙上前,一手扶住帝俊的臂膀、一手搂腰。
帝俊顺势倒在他的怀中,泼墨般的长发斜斜披落下来,露出一截秀丽纤细的颈子,看起来凉浸浸的,犹如一块浑然天成的羊脂白玉,然而下一刻,肌肤上浮现出浅浅粉痕,一团团、一簇簇,仿佛胭脂勾勒而成的大团红痕。
眨眼之间,它们从深深浅浅的胭脂色顷刻间变作鲜艳如血,犹如宣纸上作画的朱笔挥洒,笔锋所到之处红梅朵朵绽开。
宋惊奇这下子愣住了
说好也不好,帝俊体内的魔血发作了,命不久矣。
帝俊虚弱道:
“回宫”
临走前,宋惊奇回头望了一眼。
清静观已然坍塌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土坑,师灵雨在坑底,应该被乱石砸成了一摊肉泥,正如他所说,没有瑞王爷,他无法苟活。不然,以他的修为避过此劫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位于崇山峻岭之中,百姓安居乐业的迷仙城,刹那间沦为了一座死城。
……
洛水花城,一如往常那样,处处花团锦簇,入目尽是金碧辉煌。
帝俊闭门养息,倒给了宋惊奇可趁之机。
宋惊奇悄悄溜进神舞太子的居所,见一地乱七八糟的书册,什么佛经古籍,鬼怪奇谈,而神舞太子埋首在书案上,一页一页仔细翻找些什么,不禁出声问:
“太子殿下,你在找什么?”
神舞太子对他的到来感到惊喜,道:“宋状元,你博学多才,有好多匪夷所思的本领,快帮我看看它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将一页纸递了过去。
纸上画有一片红色菩提叶
它鲜红如血
偏偏是菩提叶
象征着智慧与修行的红色菩提叶
……原来如此
宋惊奇道:“殿下带我去个地方,你将知晓一切。”
“好”
神舞太子不设防地点头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宋状元要去的地方是帝陵。
龙虎王朝的规矩,皇帝驾崩后,葬于帝陵。
立在帝陵脚下,二人渺小如豆,又似两只爬行的蝼蚁,帝陵铜山铁壁,入口处是一块顶天立地的石碑,难以撼动分毫。
神舞太子正愁着怎么进去,就听见宋惊奇提醒他说:
“太子殿下,离远一点。”
“啊,好。”
他往后挪了几步,站定。
宋惊奇五指紧握,一拳重重砸到帝陵那巍峨高耸的陵碑上,拳头噼里啪啦,笼有一团骄阳似的白光,悍然击中。
轰隆隆
陵碑寸寸碎裂而开
神舞太子看向宋惊奇的目光不禁变得惊怒交加,脸色有些铁青了,心道,这究竟是什么怪力,此事要是传出去,恐怕要跪在宗庙前以死谢罪了。
帝陵空旷,只有赤条条的石棺,几十副石棺横列在前,简陋到令人心酸。
宋惊奇推出一掌,劈开其中一副石棺,吓得神舞太子脸色惨白,急忙扑上去。
“——休得放肆!那可是——是——”
神舞太子一下子哑了,瞪着棺中人的面孔,喃喃道:
“……不、不可能,那是……那张脸……”
石棺中没有白骨,而是一具完好无损的躯体,龙袍加身,无上尊贵。
它双目闭合,眉眼锋利,鼻梁直挺,流丽又利落的侧脸轮廓非常精细,容色淡淡,因唇瓣的两片浅红而呈现出一种奇诡荒诞的艳丽。
神舞太子简直要吓疯了
为什么?!
那是父皇的脸!
为什么有一张跟父皇一模一样的面孔!
宋惊奇又劈开其余石棺,无一例外,它们静躺在那里,皮肉完好,宛如生前姿容,因死了许久,一身冷冷沉沉的腐败之气,无声无息,躺在冷冰冰的石棺里,在看不见尽头的岁月中等待着腐烂。
一模一样的躯壳!
一模一样的脸!
死了的,躺在这里;
活着的,是外面的父皇。
他快要分不清了,两只赤红的眼珠子死死瞪着宋惊奇,却发现宋惊奇面容不惊,从容不迫,好似眼前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宋惊奇在笑,忍不住地大笑,发不出声音地大笑。
宋惊奇天生带笑,即便他不笑,嘴角也微微上勾,给人一种逢人三分笑,好脾气好相处的错觉。
神舞太子也不禁被他的皮囊迷惑,直到此时,他才清醒过来这位宋状元分明就是疯子!怪物!
红色菩提叶的秘密他也猜出来了,是夺舍的刻印。
不用多久,他的父皇,帝俊,也会变成这石棺中的一具死尸。
而他这位太子,会被夺去身躯,变成崭新的神舞陛下。
都是疯子!
一切都是假的!
将历任太子圈养在深宫里,美其名曰,读万卷书,博采众长,为臣民立心请命;远离朝廷斗争,方能心无旁骛。
放屁!
放他娘的狗屁!
这都是假的!
都是供他随时随地夺舍的借口!
神舞太子又惊又惧,又气又急,眼睛一阵又一阵发热,眼前模糊不清,整个人僵立在那里,像一只被掐住脖子叫不出来的呆头鹅,忽地又觉得,活着实在无趣,倒不如死了清静。
宋惊奇踢了他一脚,道:
“有人来了,藏起来。”
见他一动不动,木头人似的,急忙拎起他的脖子丢进最远的石棺里,跟他的先祖皇帝作伴儿。
须臾,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开口便是低沉疏懒的笑声: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你不在我的身边,猜测你会来帝陵。看来我猜中了。”
宋惊奇道:“你身上的破绽太多,我来寻找答案。”
“你很大胆!”
“你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我能猜到的,别人未必不能。譬如,受困于崖底,一生不能解脱的花痴。”
在殷红雪白的朱艳花林,那个光秃秃的土包趴在山坡上,坟头竖着一根孤零零的木头。
那根木头经风吹雨打,发出了几片嫩生生的绿芽,上面依稀可见入木三分的墨迹,花痴。
然后,边角处有刻痕,上书:
未亡人离珑
离珑,正是先帝。
也是眼前人
“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不,应该是,明光太子殿下,你不仅仅是暴君,惹得天怒人怨,你心肠之歹毒上天入地绝无仅有。小生甘拜下风。”
帝俊道:“佛祖如来,寿命将尽之时,被孔雀一口吸入腹中,如来剖开孔雀的肚子逃出后,天人五衰之相竟然消失。孔雀性情凶恶,有吃人恶习,如来想去伤孔雀的性命,却被诸佛劝阻,称如来伤害孔雀,就如同伤害了自己的母亲一般,如来听后,尊孔雀为佛母,封其为孔雀大明王菩萨。”
说罢,对宋惊奇微一颔首,负手而立,如松柏立于山峦之上,周身萦绕点点尘埃,道:
“你知晓我为什么说这个故事。”
宋惊奇点头:“……”
面色波澜不惊,实则惊诧得出了一身热汗,如果说皇帝用自己的身躯生下了太子,实则为太子的生母,太子登基为帝,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又是太子。
所以,张皇后不喜……甚至憎恶太子,唯恐避之不及。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夺舍,夺取他人的肉身为己用,缺点是一身修为无法继承。我听说了孔雀大明王菩萨的故事,就去清静观拜师,结识了师兄,一步莲华。也多亏他,才有了现在的我。”
宋惊奇道:“那他一定是受你蒙骗。怪不得,他要与你反目,为了杀你煞费苦心。”
龙虎王朝历任皇帝,每一任都被上一任夺舍。名义上的父皇,实则是生母,夺舍了自己的孩子。
那些权倾天下,至高无上的皇帝们,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明光太子。
一脉相承的皇帝,代代夺舍太子,已成为传承。
帝俊问:“知晓这一切,你害怕我吗?”
“害怕?”
按理说,应该害怕到浑身发抖,流眼泪,破口大骂什么狗屁明光太子,什么流芳百世,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草菅人命阴险狡诈忘恩负义蛇蝎心肠,活该踩在泥巴里发烂发臭的小人。
就该把明光太子庙拆了,神像通通推倒,砸烂!
记在史册上受人唾骂!
可宋惊奇是个不能用常理揣测的疯子
他眼眶发热,浑身战栗不止,一想到眼前人是活生生的明光太子,就止不住流泪。
心头怦怦直跳,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独那人如明月高悬,从来只藏在梦里,如今竟飘到了他的床头上,实在可喜可贺,得偿所愿,一双寂静空旷的眼睛不由得痴痴缠缠。
他浮出了一丝微笑,从迷迷糊糊的思绪中寻得一丝清明,道:
“太子殿下悉数告知,看来是有把握把我灭口了。”
轮到帝俊惊讶:“你以为,你能胜过我?”
宋惊奇手中的折扇化作一柄长剑,看起来平平无奇,锋芒微露,道:
“何妨一试”
帝俊凝视着那把剑,迟迟没有开口,心有所思,顿了片刻才张嘴,问:
“你要用我送给你的这把剑,指着我和腹中的孩子吗?”
话中微微发颤
“……!”
宋惊奇登时脑中嗡嗡,似在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手软脚软心软,一身软趴趴的,觉得自己像一头被绳子牵住的驴子,又傻又倔,只知道围着明光太子转,每次交锋,都被他占尽上风。
此剑融了他一根肋骨,宋惊奇喜爱到了心尖尖上,取名:芳心
是啊,怎么舍得刺下去
心生犹豫的一瞬间,被帝俊抓住了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帝俊身形一闪,快到肉眼难以捕捉,只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模糊的残影,瞬息之间已飞跃到宋惊奇的面前,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拧断。
咔嚓!
交接身躯与头颅的脖颈直接断裂,颈骨尽碎,整颗头颅失去了支撑,无力地耷拉下去。
另一只手握住宋惊奇持剑的手腕,反向一拧,就要卸掉那把剑。
出乎意料的是,宋惊奇死也不肯松手。
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芳心剑。
千钧一发之际,蒙面的神舞太子从石棺中飞蹿出来,一掌劈开二人,抓起气息断绝的宋惊奇,脚下丝毫不敢停,飞身就跑。
此人打了帝俊一个措手不及,提脚欲追,不曾想魔血来势凶猛,一旦运功,魔血便压制不住。
他不耐烦地唤了一声:
“霞”
一人受他召唤,凭空而来,一身劲瘦黑衣,黑发散乱,无拘无束,雪亮的眼睛如同天上银勾,回应:
“我在”
“不必留宋兰浦的性命”
霞紧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