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本是一方清净地,寒星点点春风阵阵,芭蕉如翠,白梅花零落纷纷,杏花一枝独秀。
轩窗半开,一室春光乍泄。
“…………唔、啊啊……”
夜深忽来一阵风吹雨,点点滴滴,打在芭蕉叶上,青砖小径粼粼,一直到天明才歇息。
一枝杏花带有宿雨,悄悄探进了窗户。
竹床上的帝俊睡得迷迷糊糊,身子骨透着酥懒,衣衫半掩,肌肤在料峭的天光中呈现半透的琉璃色,看上去凉浸浸的,像是刷了一层薄薄的冷岫。
睡着的时候,眉眼之间没有平日里的凌厉与阴鸷,流丽又利落的侧脸轮廓非常精细,鼻梁直挺,唇瓣嫣红,容色淡淡,看起来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静,如同沉入湖底的白玉。
朦胧之间,空中飘来袅袅的檀香,伴随着烟熏之气,令他不适地皱了皱眉,撩起眼皮淡淡一瞥。
烟雾青青浅浅,缭缭绕绕,好似身处佛堂之中,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立在床前,一身僧袍,手持念珠,乌黑的头发松散地扎成一束,随着俯下身的动作,自肩上垂落,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犹如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卧榻微凉,衣衫易滑。
短短一刹那,却仿佛一场意犹未尽的大梦,帝俊如梦初醒般坐起,握住他垂在身侧的衣袖,向他微微笑了笑,道:
“……是你,你来了,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你同我吵架,我就走了。好在是梦。”
他的身形在烟雾中微微晃了晃,继而问:
“我是谁?”
帝俊听得糊涂,心说你就是你,还能是谁。
可不等他开口,薄雾幽幽散去,那一道魂牵梦绕的身影也随风而逝。
没过多久,窗外滴滴答答,雨打芭蕉。那几叶翠绿经雨一淋,越发鲜嫩欲滴,绿油油的样子晃得人眼疼。
再次醒来时,日光漫漫亦灿灿,一个高大秀拔的背影握着一卷书坐在桌前,蓝袍布衣,打扮十分朴素,然而,身上那一股浑然天成的清净,不见浮华,与青灯古佛的故人颇有几分相似。
宋惊奇似有察觉,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走到床侧,眉眼温润,薄唇含笑,一边双手捧上一盏热茶,一边道:
“陛下睡得可好?小生忙活了好几日,总算有所得。”
帝俊只觉一身懒骨,不想动弹半点儿,就着他的手饮下几口茶,才问:“你寻找到了什么?”
“陛下请随我来,一看便知。”
……
清静观的小院有一口枯井,井口上压了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掩盖,因年久日深,上面长了一层毛绒绒的绿苔,看上去并无异样,直到几只蝴蝶从井口的大石缝里飞出来,帝俊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下面有东西”
他笃定道
宋惊奇推开大石头,应和:“枯井里怎么会吸引蝴蝶,小生觉得怪异,才想着下井一探。小生先下去,陛下小心脚下。”
说罢,先行一步跃下井底。
果不其然,脚一落地,是干燥夯实的泥土。
井底不见阳光,唯有一束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井壁上竟然长出一株歪脖子的花树,花枝雪白、花朵嫣红,经风一吹,迎面飞来缤纷的落花,扬扬洒洒如雨落下。
花枝综乱的洞窟里,一袭白衣的神静坐,面蒙白纱,衣袍上落满了落花枯叶,一朝得见天日,登时散发光芒万丈,圣洁如雪皎皎如月。
然而,定睛一看,那分明是一座洞窟里尘封许久的明光太子像。
艳丽的花瓣落了满怀,神像那张清透琉璃似的侧颜在簌簌落花下,显得漫不经心。
这时帝俊也到了井底,拈起一朵鲜艳至极的朱艳花,神思恍然。
“——呀?!”
寂静无声的洞窟中,宋惊奇突然大嗓门叫了出来,随手一指,问:
“陛下你看,那是谁?”
帝俊应声抬头,随即,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谁也没想到在这清静观的底下,居然有如此鬼斧神工的洞窟,一尊尊佛像被供奉在石壁的小龛之中,或坐或立或卧,丰腴健硕,衣纹柔韧、璎珞庄严,一眼望去尤为壮观。
正中央有一尊与洞窟齐高的佛像,双眉弯如新月,双目微垂俯视,嘴角含笑,只是不知什么缘故,其他大大小小的佛像完好无损,唯独这个,佛身开裂严重,如同支离破碎的乱石堆砌,已有倾危之势。
而在佛像脚下,有一道盘膝而坐的身影,双目闭合,一身僧袍落有寂寂香灰。
走近细看,发现那是一位面容娇好的年轻男子,庄严宝相,柔和可亲,栩栩如生的样子仿佛在闭目养神。
帝俊长吁了一声:
“一步莲华”
宋惊奇惊讶:“明光太子的师兄,七百年前坐化的一步莲华?”
身后一阵静默,显然是帝俊不想理睬他。
但他自顾自地说:
“可他有头发”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是秃子”,帝俊忍无可忍道。
难以相信眼前这个打坐清修的年轻男子,居然是七百年前的人,与明光太子同处在那个妖魔乱世,遍地哀鸿的年代,神州大地上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跪在地上,向天祈求着神明的降世。
而明光太子回应了他们的祈愿,一手执剑、一手拈诀,身负神明之力,周身光辉盛大,以一人之力斩杀妖魔,自此山河复苏,天下一片太平景象。
整个神州大地上的民众都是明光太子的信徒,为他大力兴修宫观庙宇,立金身、塑神像,四百八十座明光太子庙,享有龙虎王朝最鼎盛的香火。
宋惊奇在宋知县的耳濡目染下,也对明光太子生出了不可告人的心思,遗憾的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
倒是这和尚,一步莲华,曾经与明光太子相伴相随,让他不由得心生羡慕,与嫉妒。
再看这坐化留下来的尸骨时,也就忍不住挑起刺来,左看右看,横竖都不顺眼,说话更是酸溜溜的。
帝俊感到无奈,道:“一个死人,你在计较什么?”
“陛下所言极是,所谓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宋惊奇展扇一笑,道,“小生心宽大度,不跟死人计较。”
“……”
那张嘴实在讨人嫌,帝俊懒得理他了。
“陛下,你快来看……他是不是在……咦,流眼泪?”
话说一半儿,宋惊奇彻底呆愣住了,只见那张姣好温和的脸庞忽然之间变得愁苦,两道鲜红血泪缓缓流出,在沾染香灰的脸颊上蜿蜒向下,凝成了两颗红豆似的血珠。
“真奇怪,它像是活的,会动一样。”
话音还未落地,一步莲华的尸骨上骤然腾出一阵耀眼夺目的金光,佛光普照,气势排山倒海而来,直接将离他近的宋惊奇掀飞了出去。
一滴血泪化作一道光芒万丈的佛光,直逼帝俊而去,吓得宋惊奇惊呼:
“——当心!”
佛光无声无息,快到只在瞬息之间,帝俊本就心不在焉,旋身闪躲的一刹那佛光划破喉咙,雪细如鹤的颈子上登时留下了一道鲜艳血痕。
然而,另一滴血泪无影无形,与帝俊触碰到的一瞬间,佛光陡然一变,化作一枚无比锋利的指骨径自插入了帝俊的胸膛。
这一截佛骨刺进血肉,浸透骨髓,帝俊周身如遭火焚,体内魔血像是架在火上的沸水沸腾不息,几乎要冲出血脉、肉皮,在身外炸出一簇簇鲜红血花,下一刻,口中呕出鲜血,本就凌厉的眉眼染上戾色,看得人胆战心惊,朝他瞥了一眼道:
“是你?!”
宋惊奇发怒:“不是我!我怎舍得你疼!”
然而,那冷冰冰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了他身后。
而他身后,是一步莲华。
难、难道说——
电光火石之间想到,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一步莲华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杀帝俊。
可那已经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说,一步莲华想杀的是……等、等一下,不对,当时明光太子已经死了,怎么能杀明光太子第二次。
石壁上,被供奉在小龛之中的佛像同样起了变化,从慈眉善目化作面目狰狞的夜叉修罗,口吐嗡嗡咒语,手舞法器,四面八方而来的佛光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帝俊笼罩其中。
帝俊身负魔血,佛光对他而言无异于穿肠毒药、刮骨钢刀,身形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
宋惊奇慌忙上前,可没踏出两步,狭小井口另有一道身影蹁跹而落,身姿轻盈,白衣翻飞,落地时惊起一地尘埃,宛如一朵从枝头跌落,随风飘摇的雪白梨花。
来者超凡脱俗,容色淡淡,清冷高洁如云上月,竟然是黄金宴上销声匿迹的国师,师灵雨。
师灵雨二话不说,提剑刺来,白袍如雪,一身腾腾杀气,剑气熠熠生辉,招招要命,撞上石壁“轰”然作响,漫天剑气碎裂纷纷。
宋惊奇惦记着帝俊的伤势,不愿与他周旋,可偏偏师灵雨紧追而上,缠得他难以脱身,他不禁恼怒:
“你我并无恩怨,为何纠缠不休?”
纵横交错的剑气犹如一朵天地间绽放的玉树琼花,洁白无瑕,师灵雨持剑而立,道:
“瑞王爷已死,我无法苟活。所有的人都会死,你、我,以及陛下,皆是罪魁祸首。”
“——荒唐!瑞王爷骄奢淫逸,自命不凡,视百姓为蝼蚁,实在死不足惜。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回答他的是迎面一剑,与折扇相击,发出一声铮然巨响。
腾腾烈焰漆黑如墨,从师灵雨洁白如雪的身体里滚滚飞出,沿着二人交接的手掌攀爬,顷刻间将整条胳膊吞噬。
魔焰侵入皮肉,带来焚烧血肉的痛苦,然而一身神骨岂是等闲之物,刹那间化作云烟四散。
宋惊奇被击退数步,挥动袍袖,将黑色的火焰震飞,难掩惊讶道:
“你入魔了?”
师灵雨却道:“你有神骨?”
“以人身堕落魔道,死后不入轮回,你简直——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容身之地,为了瑞王爷,何至于此。”
宋惊奇惋惜不已,轻轻一叹:
“痴人”
师灵雨幽幽一笑,面色仍旧淡淡似雪,只是目光中露出些许怜悯。
他皮相极佳,肤色如霜,五官清雅秀丽,像是寒山上的白梨花,清新冷冽,不忍生起亵渎之心。立在幽暗洞窟中,白袍如雪,如神圣洁,那眼中含着一抹不轻不重的怜悯,犹如菩萨低眉,俯瞰众生万千。只听他轻轻一唏:
“……怪不得,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原来如此。”
这下子,换做宋惊奇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师灵雨又问:“瑞王爷最后见的人是你,临死前,他可曾提及我,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宋惊奇:“……”
他想起来,师灵雨失踪后,很快被官差五花大绑押到瑞王府。
瑞王府花团锦簇,处处闻啼鸟,府中有一树花开不败的荼蘼花,洁白如雪的花朵堆叠在枝头上,一团团一簇簇,仿若洁白柔软的白云,芳香冷冽,没有姹紫嫣红的颜色,可是这一片皑皑洁白,如苍山负雪,吸间皆是清冽的寒香。
而瑞王爷端坐在荼蘼花旁的高台上,像一只孤零零的白孔雀,纤尘不染的白衣动如流云,如同洁白如雪的尾羽迤逦铺来开。
四周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开遍,他却一身雪色,胜似霜白。
除去金灿灿的百花簪,鸦羽般的长发散扬而下,一条由七彩丝串成的赤红珠子垂至肩下,衬得那张清俊端庄的面容既有不可一世的冷淡,又显琉璃般易碎的虚弱。
而瑞王爷淡淡抬眸,对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师灵雨在哪里?”
由此可知,那风流成性的瑞王爷对师灵雨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真心。
生来心高气傲,无惧无畏的瑞王爷,当引以为傲的血脉被证实是最卑贱的魔血,诛心之痛,令其心志刹那间灰飞烟灭。
青丝变白发,从矜骄华贵的王爷摇身一变,像一名油尽灯枯的老者,垂垂老矣,形同死灰,垂头丧气地独坐在高台上。
朱唇掀动,似两抹多情的朱砂痕,对那清清冷冷的荼蘼花低低私语着什么。
一片片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雪落下。
他也没想到,瑞王爷心气之盛、心性之烈,仅用一根腰带,就这么吊死在了荼蘼花树下。
如今,师灵雨问他,瑞王爷临死前有没有什么话留下来。
他道:“瑞王爷死前并没有说什么,不过,他的所言所行告诉我,他想见你。”
“……”
师灵雨释然一笑
便在此时,洞窟坍塌。
一道无边无际的风暴向天地横扫,四面八方轰隆隆作响,所过之处石壁碎裂,似洪钟鸣响,震耳发聩,顷刻间掠过整座迷仙城,城中万物但凡有灵者,气息猝然断绝。
这风暴无穷无尽,往下悍然刺进大地,向上穿云碎石,如同大江之水奔腾不息。
在震耳欲聋的庞大声势中,宋惊奇蓦然回首,刹那间,只见一道剑光飞上天空,如长虹贯日,带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万夫难以匹敌的气势。
是——
“帝俊!”
帝俊乘风而起,立在云端之上,衣袍飘飞,持一把剑气化作的长剑,一手捏诀,风雨雷电尽在掌中,周身辉煌盛大,璀璨不可逼视,眉眼阴鸷,神色淡淡,对乱石堆积下的一步莲华道:
“雕虫小技,不及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