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仙城
离洛水花城千里之遥,天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
城主李仙川是一名痴迷于求仙问道的奇人,身形甚伟,总是持一柄拂尘,穿道袍戴冠巾,足踏云履,又因读了几本诗书,说起话来文绉绉的,颇有几分仙气飘飘的酸气。
城内百姓都客客气气地尊称一声:李仙师
近日李仙川新纳了一名美人,清雅姿容若一树袅袅婷婷的梨花,又清清冷冷似云上雪,延颈秀项,秾纤得衷,一身冰肌霜骨简直是天上的仙子下凡尘。
还寻什么仙问什么道,他只觉得把美人抱在怀里的时候飘飘然似神仙,从此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美人身上,白日宣淫夜夜笙歌,没过多久,修了大半辈子的童子功就消耗殆尽,形容日渐憔悴不说,这天竟然咳出血了。
他只好到明光太子庙上香,待在庙里过几天清静日子。
明光太子庙一如往常的热闹,排队上香的信徒连绵到看不见尽头的远方,庙里腾腾往上冒浓烟,如同一大团灰色的云朵飘荡在明光太子庙的上空,可见香火之鼎盛。
而明光太子庙的隔壁,是一座寒酸的清静观,常年门可罗雀。
上香中途,李仙川发现清静观不清静了,门前异乎寻常的喧闹,凑近去一看,原来是新来的算命先生在摆摊算命,道行十分高深,不但能合生辰解八字,看风水观天象,趋吉避凶,还会捉妖拿怪。
算命的多是骗子,可像这样大言不惭的,还是头一回见。
“咳咳——”
李仙川虚咳两声,一甩拂尘,人群立即自行分开,让出来一条路。他自顾自地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气息,老练毒辣的目光中闪过不屑与讥诮:
“这可真是厉害了,来,给本官也算一卦。”
算命先生衣着朴素,手持一杆朱笔正在画符。
那只手瘦长,骨节分明又不失力量感,相比之下手腕子有点细,能看清楚青筋凸起。一串血红色的琉璃佛珠在手腕上绕了好几圈,圆溜溜的、红通通的琉璃佛珠,十分扎眼,随着笔锋游走,琉璃佛珠微微晃动,有一种说不出口的隐秘与煽情。
算命先生头也不抬,问:“算什么?”
李仙师盯着那一串鲜红欲滴的琉璃佛珠,心思也忍不住晃动起来,轻轻一吁:“你尽管算,能算出来什么就是什么。”
“哦?”
众目睽睽之下,一张极其艳丽、冷肃庄重,让人望而生畏的面孔抬了起来,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嘴唇,他的五官轮廓极深,肤色犹如白瓷泛着幽幽冷光,像是刷了一层薄薄的冷岫,看起来是凉浸浸的。
他仅仅是随意而坐,咄咄逼人的气势就扑面而来,眼帘微抬,长眸斜飞,薄唇一掀就笑了出来:“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一只畜生,穿上人皮倒也像模像样。”
“你、你——”
只见李仙师的脸色一下子涨红,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像是大白天见了鬼,膝盖一软就要跪倒,幸亏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但他执拗地推开,随之跪倒在地上,砰砰磕头。
这一幕来得十分诡异,众人纷纷傻了眼。
李仙川大声哭诉:“大仙风采依旧,我已垂垂老矣。这副残躯堕落红尘已久,衰亡只是迟早。恳请大仙收我为徒,悟出大道,早等仙途。”
额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没一会儿就磕破头皮,流出了血。
算命先生不是旁人,正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龙虎王朝之主,帝俊。
帝俊被扰了兴致,淡淡道:“那就速速离去吧。让此地少一丝污浊,多一分清净。”
“大仙所言极是,俗人受教。”
李仙川深知不可冒进,要徐徐图之,赶忙点头称是,冷眼扫了一圈,围拢过来的百姓立即自行散去,这才卷袖起身,捂着自个儿血淋淋的脑袋告退了。
清静观重归于清静
人潮散去,又见天色阴沉,有风雨欲来之兆,帝俊干脆收摊儿,转身走进了清静观,迎面走来一位文雅温润的书生,手握竹扇,言笑晏晏,身穿蓝袍布衣,但那身段儿尤其挺拔,步子迈得慢慢悠悠,有一种老僧入定的沉稳。
宋惊奇笑问:“那个李仙川是你的旧识?”
“微不足道的往事罢了”
他二人自从离开洛水花城,就随心意而行,遇花赏花、见山观山,终日风餐露宿,与草木鸟兽为舞。宋惊奇无比惊讶地发现,比起锦衣玉食和权倾天下,帝俊更在乎山水之乐,哪怕看见路边一朵漂亮的小花,也会席地而坐,观赏一番,经常坐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山石上看日升日落。
这些枯燥的、十分无趣的事情,别人根本看不上,但他不一样,山川异域其乐不穷,他总也看不厌烦。
迷仙城位于崇山峻岭之中,怪石嶙峋,草木丰茂,牛羊成群结队,一座座竹子楼拔地而起,远远望去,如同大片大片的竹笋破土而出。
帝俊对纸醉金迷的酒肆、歌楼舞坊毫无兴致,执意住进门可罗雀的清静观,究其原因,竟然是——
“这里是明光太子的故居”
宋惊奇一下子从索然无味变成了兴致勃勃,在里面寻寻觅觅,到处摸索,几近疯狂地四处寻找明光太子可能留下的痕迹。
清静观不供奉神仙佛祖,供奉一幅画。
观中小径乃是一块块粼粼青砖铺成,几丛芭蕉,松竹苍苍翠翠,格外的清幽雅致。
小径蜿蜒,通向正中的大殿,推门而入,只见地面平坦四壁青灰,一幅画高悬在墙壁上,画中,是两个身穿僧袍的人对坐在桌边下棋。
初见这幅画的时候,宋惊奇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不为别的,只因帝俊告诉他,画中人是明光太子与他的师兄。
大殿内空荡荡的,仅有一张石桌、两只石凳,桌上放着一副半旧的棋盘和藤编的棋篓子。
棋篓中合盛着黑子和白子,宋惊奇拈起一颗白子,坐在石桌边,酸溜溜地说:
“看画上,那位师兄在教明光太子下棋么?”
画中一者年少,正色敛眉,似在苦苦思索,一者年长,神思悠然,没有看向棋盘,而是目盯少年。
帝俊冷冷一哼:“人已经死了七百年,你吃的哪门子醋。”
“小生惭愧,小生钦慕明光太子久矣。”宋惊奇微微一顿,神情忽然变得微妙,又道,“小生记得,与陛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一座寺庙,您当时也在下棋。”
话中另有深意,不过,帝俊丝毫不在乎,倒是问了一句:
“怎么,我不能下棋吗?”
“……”
宋惊奇一噎,差点儿接不上话。
“……那就,讲一些明光太子与这位师兄的故事吧。”
这下子,换成帝俊噎住了。
那实在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明光太子死于七百年前,他与师兄的故事则更加久远。
那个时候,明光太子还不叫作“明光太子”,叫作:如意。
如意天赋绝顶,法术千变万化又剑艺超绝,行事随性,在锋芒最盛之时遇见了师兄。师兄性情柔和,法相庄严,对如意上了心,事事亲力亲为。二人就此形影不离,相处起来分外亲昵。
可后来,终因理念不同,二人分道扬镳,余生再不相见。
师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如意死后,那时龙虎王朝已具雏形,如意已经成了人人称颂,流芳千古的明光太子,立庙塑金身,受香火供奉。
然而,他并没有去明光太子庙上香,而是不辞辛苦,到明光太子坠落的崖底,寻找那一具腐烂成泥的皮囊。历经一十四年,总算在崖底无名的水潭里寻到了踪迹,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如意的尸身被莲子扎根,竟然沦为了莲子的养分。
白骨血肉与那一颗莲子相融,生根抽芽,开出一朵奇大无比的黑莲花。
师兄心死成灰,回到清静观,枯坐一年,坐化。
宋惊奇听得入了神,叹气:“你知晓他二人因何反目。”
帝俊皱眉:“那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了,我从何知晓?”
“先别恼,小生胡乱猜测的,”宋惊奇眨了眨眼睛,无辜道,“身不同,境不同,道亦不同。明光太子流芳千古,那位师兄籍籍无名,足以说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他们的故事能够流传下来,也足见他们情谊深厚。”
帝俊不语:“……”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你与瑞王爷、永福公主,包括你与赫连春城的孩子,你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可怕的魔血。这魔血的源头是谁?闲来无事,不妨我们来猜猜。”
宋惊奇似在品味着什么,白里透红的面皮透出无穷回味。
帝俊忙着去清静观的门口摆摊儿,当算命先生,听他这么说,眼帘微抬,长眸斜飞,淡淡道:
“你对明光太子的心魔太重,明光太子死了七百年,可你还活着,费尽心思执着于一个死人,当心万劫不复。”
宋惊奇悠悠一笑:“你吃醋了么?”
“呵~”
帝俊简直被气笑了
“可惜……”
宋惊奇忽轻轻一叹,道: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管他什么明光太子,什么丰功伟业流芳百世,终究是凡胎俗骨,逃不过生死轮回。这一点与常人无异,可莫说是全尸……就连一根骨头都留不下来,太让人唏嘘了。”
帝俊本不愿与他争执,闻此言,目光沉沉一闪,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坍塌下来。
“或许……与他分道扬镳的师兄,也觉得他可怜,不惜以性命相搏,明知那崖底危险重重,依然奋不顾身,就是为了让明光太子的尸身入土为安。”
说话间,两道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盯紧帝俊的面容,想看他露出少许破绽。
但,不得不说,帝俊那波澜不惊的面孔看不出一丝一毫龟裂的痕迹,反倒是嘴角微扬,露出浅浅笑容。
“你想激怒我,呵~你有这种想法,很好。”
随之拂袖离去
脚踩在一块块青砖铺就的小径上,侧旁三两屋舍,轩窗半开,廊下几丛绿油油的芭蕉。依稀仿佛,听得有一道人声喊:
“如意~”
帝俊顿步,转过身,恍然看见立在廊下的一道人影微微一晃,身穿僧袍,眉眼神情,极其柔和温润,又一刹那间,随风消散在了山石中。
芭蕉翠绿,樱桃鲜红,几乎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帝俊垂下眼帘,心道,七百年太久,仿若隔世,再也没有那个喊“如意”的人。
……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