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得好,我爸就高兴。

    晚上饭桌上,多喝了二两酒,搂着我,用温州话对我爷爷说,“看,你孙子,牛逼吧,考上了一中,一中呐!”

    市一中还是很值得称道的。

    我是因为在市里比较不错的初中上学,一个学校总有十几个一中的,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但我们县里,绝大部分初中,一个学校撑死了两个,大概率是一个都考不上的,我们镇上的初中,考了几个县一中都要拉横幅庆祝。

    从我爸到我这一辈,我们村目前没出过一中的。

    这是要放鞭炮摆酒席祭祖的。

    我爸也是出了力的,首先他生了我,其次他顶着很大的压力把我弄进市里初中借读,他一定与有荣焉。

    爷爷已经不能动了,骨瘦嶙峋瘫在轮椅里,歪着脑袋傻乐,身上是一件红色旺仔T恤,不知道奶奶哪里买的,我看着都想乐。

    “嗷逼……”我爷爷嘿嘿说。

    我乐出来了。

    我爷爷瞅着我,笑得更欢了,我奶奶给他喂一点粥,全用舌头推出来,“老不死的!不吃是吧!不吃别吃!”

    我爸美滋滋喝了口酒,又美滋滋吐了口烟,用力把我搂进怀里,跟抱大型玩偶似的。

    他往我脖子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真好啊——”

    我看了看他。

    你再抱我我就不好了。

    我爸长得挺帅的,我长得那么帅,我爸肯定不能丑。

    奶奶家的旧相册里有他十七八岁的照片,穿花衬衫,头上顶个塑料墨镜,和港片男星一样。

    我爸现在的脸型比当时硬朗方正,身板比当时结实健壮,喝多了,头发乱了,也不丑,只给人一种情深深的错觉。

    帅哥看狗都深情,儿子总不至于不如狗吧?

    “牧阳,”我奶奶给我摸了几个核桃,“多吃点,补脑的,以后再考个好大学,给奶奶争口气。”

    “谢谢奶奶。”我刚把核桃抓起来,我爸的贼手又伸过来了。

    我爸单手夹着烟撑着下巴,在我脑袋上乱薅一通,薅完了把我往后一推,一副看哪儿哪儿满意的样子。

    我抓着核桃,顶着蓬乱的卷毛看着他。

    我爸赞许地点头,“不错。”

    我感觉他醉了,“你少喝点。”

    我爸摇摇头,还要喝。

    这两年,他从来没这么高兴过,也没有这么飘过。

    三个菜吃了两个小时,我爸和爷爷奶奶一直说今年怎么怎么顺,孩子学习顺利,他生意也顺利,半瓶白酒喝完了,我奶奶都忍不住叫他少喝一点,他说,高兴嘛。

    “妈,高兴啊。”

    “妈,好起来了。”他说。

    我爷爷傻呵呵笑,含混不清跟着说:“高兴,龙,高兴……”

    “高兴,”我爸在他腿上拍了一把,“高兴,爸!”

    后来我爸终于撑不住了。

    他把头埋在我肩上,很沉很重,呼出来的气息滚烫,快把我脖子烤熟了。

    他好踏实。

    这温情感人的时刻,我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按着我自己,生怕起什么不该有的反应。

    在奶奶的协助下,我把我爸弄上了楼,弄到了他房间里。

    这房间是他的喜房。

    原本挂结婚照的。

    现在没结婚照了,堆满东西的房间充满了空荡荡。

    白墙上空荡荡,书桌上空荡荡,衣柜里空荡荡,留出来的空白,都是我妈的影子。

    柜门上撕了一半的粉色碎花贴纸,门板上生锈的风铃,书桌上的小瓷瓶,以及柜子里已经过期的益母草颗粒。

    我看到的时候,会心疼我爸。

    我觉得他走不出来的。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生活交织了十年,抽离的时候,总会撕扯出无法愈合的伤口。

    现在的一切好,都只能宽慰,不能治愈。

    我突然想象出他在工厂长期亏损的巨大压力下得知自己爱人出轨时的崩溃和疯狂——我没有目睹的。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因此没觉得我妈多狠心,这会儿才觉得,好狠的心。

    又因为这个念头发现,我已经彻底站在了我爸的阵营里。

    我爸一滩烂泥倒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奶奶把他的衣服扒了,拿温州话一直骂:“混账,三十几岁了还乱喝酒,骂也骂不听……”

    我拉了拉她的胳膊,指指自己,再指指我爸,示意我来照顾。

    “那你搞。”我奶奶撒了手。

    她还得去帮我爷爷洗澡,开了电风扇就出去了。

    我去洗了毛巾回来。

    我没照顾过人,还有点激动。

    我用的我自己的毛巾。

    我跪到床上,像电视剧女主一样,轻轻地,擦不掉任何污垢地拿毛巾沾我爸的脸。

    我觉得我很温柔。

    不过我的姿势不是很温柔。

    我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我爸。

    这个姿势给了我无限的勇气和自信——必然还夹杂我爸那赞许的一眼。

    我大胆地打量他。

    我是我们村最牛逼的后生,我不能这么大胆吗?

    我爸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脱得只剩一条深蓝色内裤,上半身的肌肉在松弛状态下发软,麦色里透着红光。

    他睡得并不安稳,睫毛时不时颤一下。

    我觉得他在用睫毛挠我的心。

    我是谁,我是童牧阳!我是阳哥!我小学四年级就在黑网吧跟杀马特抢机子!我胆子一向大。

    我一只手撑在他脑袋边上,垂下头。

    威风凛凛的精虫大军被理智吓得仓皇四散。

    我在震耳欲聋的心跳中,很轻很轻,品尝我爸的唇。

    我发誓我没有这么亲过学姐。

    我爸的唇不软,有些干燥。

    闻不到什么香气,只有浓浓的烟酒气,熏得我都快醉了。

    本以为这已经是最大胆,我都已经开始有点冒冷汗了,但真碰到了,我又觉得不够。

    我伸出舌头,挺了进去。

    原来不用人教的。

    也不是必须要舔哪里。

    只要有冲动,本性会告诉我怎么做。

    我抓紧手里的毛巾,呼吸错乱,舔着我爸的舌头,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太疯狂了,我压抑不住。

    我想取代我妈!

    我妈没有好好疼他,我妈让他受委屈了,我想疼他,我应该配的,我这么心疼他,他又这么认可我。

    我一定比我妈疼他!

    “我爱你。”我说。

    我心里害怕得要命,怕他醒过来,我竟然敢说这个话。

    记忆里我对我妈说过,在她给我买草莓买鞋子的时候,但没对我爸说过。

    这一刻居然说得非常顺嘴,我觉得是肺腑之言。

    他没给我买鞋子,我居然也说爱他!

    我爸睡得不够踏实,我的勇气消耗完了,没敢做更多的事。

    啄了啄他唇角我自己的口水,就起了身。

    我隔着一条毛巾,触碰了除了裆部以外我爸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我连他的脚趾都擦了。

    我都要被自己感动坏了。

    虽然我很色,但我也是真的心疼他。

    清理好我爸,我关上灯,带上门,拎着这条毛巾,回了我自己的房间。

    双膝往床上一跪,把裤子一扯,面对着床头,幻想我爸躺在这里。

    十点的时候,我被手机铃声吵醒。

    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了电话。

    “在干嘛呢?”我妈心情好像不错。

    我爸给我买了手机之后,我妈一向这个点给我打电话。

    不频繁,一个月两三次,今天中考刚结束,肯定是会打的,我有心理准备。

    “睡着了,”我忽然感觉手上有东西,看了一眼,是毛巾,“今天有点累。”

    我盯着毛巾上的白色物体。

    “考试累吧?”我妈说,“考得怎么样?”

    “还行,能上一中。”我坐了起来,把毛巾丢进垃圾桶。

    顿了顿,觉得不放心,又抽了几张纸巾揉了揉盖上。

    “……”

    好像更不对劲了。

    我又把一张陈年老报纸放进去才放心。

    “可以啊,”我妈挺惊喜的,“太厉害了宝贝,妈妈奖励你五千块!”

    我笑了笑,“谢谢妈。”

    我妈给钱都是随心给,过完年到现在一直没有给过,她还得独自还房贷,生活应当是比较拮据的。

    之前的五万是她的聘礼钱。

    何况我爸不会跟她要钱。

    我爸是大男子主义,如果有实力,都不会让我妈工作的,房子都给我妈了,怎么会跟我妈要钱。

    我对学姐的那一点大男子主义明显受我爸影响。

    我妈又问了我一些每个月都会问的问题。

    过得好吗,有没有长高,爸爸怎么样,爷爷身体好点了没有。

    最后,说了句不一样的:“妈妈怀孕啦。”

    我默了默,还是有点难受的,“恭喜。”

    “妈妈准备先结婚再生,”我妈语气里带着一点期待,“你要不要来深圳参加妈妈的婚礼啊?你早点来,我还能陪你过生日,妈妈带你去大梅沙好不好?”

    我妈去年就和叔叔订婚了,一样问过我,我说我要上初三了,暑假要上课,我没去。

    这次再不去就意味着我还没原谅我妈。

    “我就不去了,”我还是拒绝了,“我爸会给我过的。”

    其实我已经原谅了。

    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如果不满意我可能才原谅不了她。

    我拒绝只是单纯不想让我爸伤心,我要是去,我爸一定会伤心。

    十几岁无忧无虑的男生都是这样子的,喜欢的人会放在全世界前面,亲人都得往后稍稍。

    我妈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和你爸爸挺好的吧?”

    “很好。”我说。

    我妈又不说话了。

    “妈,”我看着天花板,对她说,“我会帮你照顾好他的。”

    我妈笑笑,“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你爸那么大个人了,还要你照顾?”

    要的。

    我爸很脆弱的。

    “新婚快乐,妈,”我说,“等弟弟出生了,我去看他。”

    我妈笑了,“还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

    “最好是弟弟吧。”我说。

    “为什么?”我妈问,“你喜欢弟弟啊?”

    “嗯。”我应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

    哪怕生个哪吒我都不会喜欢的。

    弟弟扛揍。

    那边还有个“哥哥”呢,我不信他们可以和平共处。

    挂了电话,我妈给我转了钱,我没客气,她将来老了我也养她。

    我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

    我还是想我妈的。

    这两年,我生日过得很敷衍,因为是在暑假,我爸给我买个蛋糕,买点衣服鞋子,带我回奶奶家,和爷爷奶奶还有大伯二伯他们一起吃一顿就算完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妈会专门请假带我出去玩一整天,看上什么买什么,玩到汗流浃背回家,再做一桌好菜,小时候是爸爸,后面是叔叔,给我钱,让我去网吧做阳哥,环节比较丰富。

    我回想着我妈抱着我漂流的场面,我觉得,我还是爱我妈的。

    亲情就是这样,即便产生了裂痕,她还是会时不时打电话关心我,我也还是会在千里之外想念她。

    这番回想,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应该替代不了我妈。

    我不可避免地回想到了一些零碎的画面。

    我妈抱着我漂流,我爸在外面拍照。

    漂完了,出去,我爸给我妈擦湿头发,我妈给我整理衣服。

    是这样的。

    这个关系是这样的。

    我爸看着我妈,我妈看着我。

    我感觉人还是不能太狂妄了,我没有办法替代我妈,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没办法和我爸两情相悦。

    人家那是两情相悦。

    我这是……说单相思都太厚脸皮了,我这是单方面意淫。

    现在还猥亵了。

    我从来不去想,这种痴心妄想如果让我妈知道了会怎么样,我不敢让这种念头冒出来,这对于我来说太早了。

    我会扼杀在它蠢蠢欲动的时候。

    它都来不及在我大脑里形成一行字就碎了。

    今年我的生日没有被怠慢。

    我爸想接小区的建材订单,趁着我过生日,上酒店摆了两桌,一桌亲戚,一桌小区项目经理、工头,还有几个能说上话的朋友。

    我真过上少爷生日了。

    我爸担心我不高兴,虽说名头是给我过生日,但他是有目的的,他得去跟人喝酒,他还跟我提前商量了。

    我没有任何不高兴,我很高兴可以为他分担点什么。

    我现在没把自己当儿子。

    我把自己当成他的仰慕者,我愿意为我男神放弃一个生日。

    同时我不会再羡慕学姐、王俊杰他们了。

    酒店两三桌又怎么样,一个生日花几千上万又怎么样,实际情况,我和我爸都没在一张桌上。

    我一整个生日,他都没怎么看我。

    虽然是提前商量了……

    还是有点失落吧。

    不仅如此,我还他妈得去招待人家。

    我得去敬酒。

    这个时候,我酒量还非常一般,嘴巴也不甜,说很多话都会害臊,去生意桌卑躬屈膝打了个通关,回来脑袋都懵了。

    我奶奶给我夹了一根腌萝卜,说解酒。

    我奶奶,我奶奶上三星级酒店,把凉菜里的腌萝卜吃完了。

    我吃掉了最后一根腌萝卜,转过头。

    我爸今天人梳了大背头,穿了一件拉夫劳伦的黑色Polo衫,戴一只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国产银表,人模狗样的。

    他基本不这样穿,但他得有这样的行头。

    出来做生意,太随意太穷酸,别人以为这老板明天就倒闭跑路,他穿成这样,往那一桌一坐,会给别人一种成熟负责有家底的错觉,看着更靠谱。

    但我不喜欢他这么穿。

    我还是喜欢看他穿背心。

    我色,我喜欢看他穿背心,喜欢看他红着脸,喘着气,身上挂满汗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