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养子》第三章〈红包与黑影〉
那年春天的风有点咸,吹过田边的时候会带着糖葱的味道。
我常常在门口玩玻璃弹珠。每当一辆黑sE的小货车开过巷口,我就知道那个人来了。
「小俊啊——」那个声音粗粗的,却很好笑。是林仔。
他每次出现都会提着塑胶袋,里面有糖果、玩具车,有一次还有一个会自己走的铁皮机器人。
「阿伯带来给你玩,乖啦。」
他笑的时候,嘴角有一条刀疤,看起来像笑得太用力留下的。
我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会蹲下来跟我一样高,还会帮我把玩具车推得很远。
「你爸在家吗?」他每次都会问。
「在里面跟阿公讲话。」我回答。
他点点头,拍拍我的头,就走进客厅。
我不知道他们在聊什麽,只知道每次他走进去,屋子里的气味就会变得不一样——混着烟、槟榔、还有一点酒味。
有一次,我从门缝看见桌上摆了好多红包袋,爷爷在那里笑,爸爸也笑,但那笑跟平常不太一样。
林仔一边cH0U烟,一边说:「这次我们帮你顾场面,你就放心。场子有我们在,没人敢闹。」
爷爷拿起茶杯:「大家都是自己人,感心啦。」
那句「自己人」我听过很多次。每次听到大人讲「自己人」,就代表他们会讲一些不能被别人听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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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天,我在巷口玩沙,林仔又来了。
他蹲下来帮我堆沙堡,笑说:「你以後要帮你阿公、你爸爸喔,他们是做大事的人。」
我问:「什麽是大事?」
「就是让大家都听他们的话啊。」
他说完,又掏出一包糖,「来,这是你最Ai的牛N糖,甜的。」
我拆开一颗放嘴里,糖黏在牙齿上,我点点头:「好甜。」
他看着我笑,那笑像夜里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
那天晚上,妈妈收衣服的时候跟爸爸小声说话:「你真的要让那种人帮忙?」
爸爸没吭声。
「他们说帮你顾场面,就是要钱。」
「你以为不给他们钱就能顾得住?」爸爸的声音有点冷,「我们家没有他们,别人就会去找别人。」
「可是那是黑道啊。」妈妈压低声音,「你知道他做过什麽。」
「我知道。」爸爸的语气更低,「但有时候,你不能选谁帮你,只能选谁不害你。」
我听不懂,只觉得屋里的空气好重,连墙壁都在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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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得到很多玩具车和糖果。每次林仔来,我都期待他会拿出新的东西。
他说:「这些是叔叔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
我以为他真的是商人。
有一天晚上,我在房里玩车子,听到外面有人在讲话。
「那几个年轻的要闹场,我会处理。票箱的事也帮你顾好。」是林仔的声音。
「拜托你啦。」是爸爸。
「放心啦,阿公的面子我们哪敢不给。」林仔笑了一声,「这次我们都上了。」
我听不懂什麽叫「上了」,只觉得那声笑有点奇怪,像在夜里碰到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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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特别长。选举的旗子挂满整条街,红的、蓝的、绿的都有,像风在b赛谁b较会吹。
妈妈不让我出门太晚,说外面不安全。
有一晚我偷偷跑出去,看到街口的墙上有人在贴传单,写着「反贪、反暴力」。
另一边的墙上却有人泼漆,黑黑的一片。
我回家问爷爷:「为什麽墙壁都要写字?」
他笑:「那是大人在吵架。」
「谁对?」
「看谁赢。」
我想了一下,问:「那林仔会赢吗?」
爷爷的笑停了一下,然後又慢慢浮回来:「他不是候选人,他是朋友。」
那晚睡前,我咬着一颗牛N糖,听着外面狗叫个不停。
那糖好甜,可是越含越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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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升小二,学校C场的旗子也变多了。
有候选人送来新的篮球、油漆、粉笔。校长说那是「地方热心人士的捐赠」。大家都鼓掌,只有妈妈没笑。
「你看,连学校都在替他造势。」她叹气,「读书的地方也变成这样。」
爸爸不回话,只说:「那是人家心意,别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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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没几天,学校里忽然有人开始叫我「W钱的ㄣ仔」。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笑话,是那种小孩之间互相取绰号。
可是後来,他们在我书包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画着一个红包,旁边写着:「吴家的钱臭。」
我拿着那张纸给老师看,老师皱着眉:「谁做的?」
我摇头。
那天下课,我在C场边被三个高年级的挡住。
「你阿公是不是给人钱叫人投票?」
「你爸跟黑道很好喔?」
他们一边问,一边推我。我跌倒的时候,听到他们笑,「看吧,W钱的ㄣ仔也会怕。」
我回家不敢讲。
妈妈洗衣服的时候看见我膝盖破皮,问:「摔到了?」
我点头。
「在学校要小心,不要惹事。」她说。
但她後来发现那张被r0u皱的纸条。她看了一眼,没说话,把它摺好,收进围裙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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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她没让我去上学。
她说要去学校一趟。
我跟着她到校门口,看她走进校长室。
里面的人都坐得笔直,空气像结冰。
校长说:「蔡太太,您先别激动,孩子之间的玩笑……」
「这不是玩笑。」妈妈的声音很平静,「你们学校教他们这样分人?」
「我们没有这意思,」主任说,「只是……最近外面在传一些事情,小孩难免跟着讲。」
「外面传?」妈妈笑了一下,「那外面还传林仔砍人,你们怎麽不教他们不要学?」
那句话让整间办公室都静了。
我第一次看到妈妈那样说话。她站得很直,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害怕。
回家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
走到半路,她蹲下来帮我绑鞋带,动作很慢。
「你不用怕别人讲什麽,」她低声说,「他们讲,是因为他们怕。懂吗?」
我摇头。
「有些人怕看见真相,就会先骂别人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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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爸爸回来的时候脸很臭。
「你去学校闹什麽?」他开门就问。
「我去替孩子讨公道。」妈妈说,「你知道他在学校被骂成什麽吗?」
「那是小孩的事!」爸爸拍了一下桌子,「你去学校闹,只会让事情更难看!」
「难看的是谁?」妈妈眼神没退,「他们骂的是你,不是他。你选举要紧,我知道,可是你拿谁的钱、跟谁交朋友,你以为别人不知道?」
「你懂什麽!」爸爸声音更大,「这社会不是你想的那样清白。没有林仔,他们早就找别人了!」
「那就让别人去脏!」妈妈回得更快,「我不想让我儿子被别人的黑影养大。」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外面传来候选人车队的喇叭声:「请支持……清廉服务!」
那声音进了屋子,像笑,也像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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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学校传出新闻。
家长在家长会上吵起来,说有候选人利用学校发文宣。校长脸都白了。
有人说是我妈妈去投诉的。有人说吴老家的nV人「太有个X」。
我听到同学的妈妈在门口讲:「吴家的媳妇喔,难怪敢对人凶。」
那天下课,我背着书包走回家,林仔的车停在巷口。
他笑着对我招手:「小俊啊,叔叔买了新的弹珠台,要不要玩?」
我摇头,快步走过去。
「怎麽啦?叔叔又没恶意。」他笑,递出一包糖,「甜的,吃一颗,气就消了。」
我抬头,看见他眼里那一闪一闪的光,好像在看我,也好像在看别的什麽。
那晚我把那包糖放进cH0U屉里,一颗也没吃。
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外面有人讲话。
「孩子的事闹太大了,」是爸爸的声音,「我会处理。」
「不用啦,」是爷爷的声音,「我去跟校长说两句,保证明天没人敢再讲。」
「爸,这样更不好——」
「你懂什麽!」爷爷打断,「家的人要护自己的名声,这叫家风。」
我站在走廊,脚底冰冰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家风听起来不像风,b较像墙。
挡着风,挡着光,也挡着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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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街上的旗子更密了。红蓝绿交错在电线杆上,像谁在天空里cHa满针。
候选人的宣传车每天绕来绕去,喇叭喊:「恳请支持!恳请支持!」
每次那声音从我家门前经过,妈妈都会把音量关小,像是怕惊动了谁。
爸爸越来越晚回家。衣服上常有菸味和一点血腥的铁味。
我问:「爸,你是不是又去庙口了?」
他笑:「应酬啦,叔叔们都在。」
那笑很僵,像照片里的。
那天晚上,庙口又亮起灯。林仔站在舞台边,一手cHa腰,一手拿电话。
他的手臂有刺青,图案是一条龙。
我远远看着,觉得那龙好像会动。
有个陌生的叔叔走过来,对林仔小声说了几句。
林仔脸sE忽然变沉,他把烟头弹掉:「谁?哪一组?明天我自己去看。」
那语气让我想起狗在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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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全镇都在传,有人把对手候选人的看板用刀划破,还在对方的宣传车上喷漆。
老师在学校里提醒我们「要有公德心」,可大家都在窃笑,说是「选举热」。
我问同学:「谁弄的?」
他说:「还用问?你阿伯那边的啊。」
我愣住:「我阿伯?」
他点头:「你阿公跟那个林仔很熟,大家都知道啊。」
那天下课,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听见身後有人叫我名字。
回头一看,是林仔。
他笑着走过来,手里提着一袋玩具车。
「给你,小俊,新的,台北才有卖的。」
我没有接。
他看着我,笑还在,但眼神冷了一点:「不喜欢?」
我摇头。
「叔叔没恶意啦,这些都是朋友间的情。」
我抬头,看着他手上的刺青。那条龙的眼睛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好像活着。
我忽然觉得肚子有点痛,糖吃太多的那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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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妈妈坐在客厅,一脸苍白。
「今天有人在市场骂我。」她说,「说我们家拿黑钱、养打手。」
爸爸沉默不语。
「我受够了。」她放下碗,「你要选你就去,但别拿这个家去换。」
「你讲这什麽话?」爸爸终於抬头,「我们哪有换什麽?我也是b不得已!」
「没人b你去跟那种人喝酒!」妈妈的声音颤抖,「你以为他们真的帮你?他们是在用你名字挡子弹!」
那一瞬间,屋外传来鞭Pa0声,「砰——砰——」,像在附和他们的吵架。
我缩在墙角,觉得那些声音像一群在笑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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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妈妈收了几件衣服放进旅行袋。
「我要回娘家几天。」她说。
爷爷问:「你这是要离家出走?」
「只是去喘口气。」妈妈淡淡地回。
我想跟她一起去,她m0m0我的头:「你留在家里,照顾阿公。听话。」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像是知道有什麽事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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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镇上忽然停电。
整条街黑成一片,只剩远处的庙口还有火光。
我听见外面有人跑步、喊叫、还有玻璃破裂的声音。
爷爷走到门口,脸sE凝重:「不要出来。」
我趴在窗边偷看,看到几个人拿着棍子追着一台挂着竞选布条的车子。
林仔在最前面。
他一边喊:「给我下来!」一边挥棍。
火光照亮他脸上的刀疤。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糖果、玩具车、笑脸,全都是糖衣。
底下的东西,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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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新闻说昨晚是「误会引起的冲突」。
爸爸整晚没睡,脸sE灰白。
「爸,这样下去会出事。」他对爷爷说。
「没事,」爷爷一边看报,一边说,「选举嘛,有动静才热闹。」
「可那是暴力!」
「那是秩序。」爷爷抬起头,「人心不服,就要有人出来压。你以为这叫黑?不,这叫管事。」
我坐在角落,手里捏着一颗没吃完的牛N糖。
那糖融化了,黏在我掌心上。
我想擦掉,可越擦越黏。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记得那甜味再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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