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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主的养子》第二章〈仕绅的家风〉

    初五早上,家里的门神纸还没换新的,香炉里的灰堆成小山。妈妈说这天要「开工」,早起拜拜最重要。

    爷爷一早就穿好那套深蓝西装,头发抹得整整齐齐,连茶杯都用新的一只。他说:「新的一年,做人的样子要端正,别让人看笑话。」

    我蹲在神桌旁看他cHa香。三炷香的烟往上飘,我觉得爷爷像神明旁边的将军,什麽都很有规矩。

    拜完後,厨房又开始热闹起来。妈妈在煮汤圆,爸在院子里擦车,说今天下午要去镇公所。

    我问他:「又要去上班喔?」

    他笑:「不算上班,是去走动走动,拜年也是工作。」

    「那你会拿红包吗?」

    「我拿别人的红包,就得做别人的事啊。」他笑着r0u我头,「以後你长大就懂了。」

    我不懂,只记得桌上还剩几包爷爷没打开的红包。昨天那些客人走後,妈妈偷偷把其中一部分收进cH0U屉,她说那是「家用」。

    爷爷吃早餐的时候,报纸摊在桌上。头版是总统新年的谈话,下面一栏是祥吉地区的新闻。

    他一边咬馒头,一边说:「唉,现在的年轻人啊,不懂做人,不懂规矩。」

    爸爸在一旁笑:「爸,时代变了啦。人家现在都说要改革、要民主咧。」

    「改革?」爷爷放下碗筷,「改革是嘴巴讲的啦。讲民主讲太多,家里都没长辈了。」

    他转头看我,语气忽然柔下来:「你要记得,做人要懂得尊敬。别人给你三分礼,你要还五分。」

    我乖乖点头,不敢讲话。

    妈妈在厨房擦手,从门口接了一句:「有时候还太多,人家就会习惯了。」

    爷爷没回话,只是端起茶杯,眼睛眯成一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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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吃饭的时候,院子来了一辆车,是那个常来送水果的代表。他提着两箱苹果,笑着说:「吴老,这是今年的新货,甜得很。」

    爷爷请他坐,顺手从口袋掏出一包红包:「去年多亏你帮忙,今年也请多照顾。」

    那人接过红包,客气地笑:「哎呀不敢当,应该的是应该的。」

    我在旁边看他们说话,觉得好像一场大家都演过很多次的戏,连笑的时候眼睛都一样弯。

    等人走了以後,妈妈叹了一口气:「爸,这样送来送去,什麽时候是个头?」

    「做人要留路给别人走。」爷爷回答得很快,「你要是没给人红包,人家就会觉得你看不起他。」

    爸爸点头:「对啊,这就是咱家的家风,礼数不能少。」

    我小声问妈妈:「什麽是家风?」

    她看了我一眼,笑:「就是家里习惯的做法啊。」

    「那这样我以後也要一直送红包吗?」

    「希望不用。」她的笑有点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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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太yAn暖暖的,爷爷带我去街口拜访老朋友。那是一间老理发厅,里头有风扇,有收音机,还有三个老人坐在椅子上聊政治。

    「吴老,这次乡里的工程还要靠你喔。」

    「大家互相啦,政府钱也是要用在地方嘛。」爷爷笑。

    我看着那三个人边剪头发边讲「工程」两个字,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麽,只觉得剪刀的声音和笑声混在一起,好像下雨的声音。

    回家的路上,爷爷拿拐杖轻敲地面:「做人要懂得照顾人,人家才会记得你。」

    我问:「那我也要照顾别人吗?」

    他说:「当然,等你长大就知道,照顾别人,其实就是在照顾自己。」

    我听着那句话,觉得很好听,但不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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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那天,桌上菜特别多。

    J汤的油花在灯光下闪亮,鱼头还冒着热气,蒸蛋表面铺了一层葱花。妈妈说:「初五要吃好一点,这一年才会顺利。」

    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脚碰到桌脚,腿晃来晃去。爷爷坐在主位,两边是爸爸和几个叔叔。桌上放着那瓶平常不会开的高梁酒,酒香混着蒸气,整间屋子都暖暖的。

    「今年景气不好啊,」二叔先开口,「农会的贷款卡卡的,大家都在等政府补助。」

    爷爷夹了一块鱼,慢慢地说:「现在谁不靠政府?有办法的人,不是去争,而是要懂得说话。」

    「爸,您那一套,现在不行了啦。」爸爸放下筷子,「人家现在都讲公开、公正、民主,哪里还在那套人情关系?」

    爷爷笑了一声:「公开?那是说给报纸听的。真正有在办事的人,哪个不是靠交情?我那时候帮人调水田的案子,哪有公不公正?是人家来拜托,你说要不要帮?」

    「可那样就会有人被压下去。」爸爸语气有点急,「爸,我不是不尊敬您,但这社会要改变,不能永远这样。」

    空气忽然有一点凝住。

    叔叔低头扒饭,妈妈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

    爷爷没生气,反而微微一笑:「你讲改革,我不是反对。我年轻的时候也听过人讲新时代。每次有人喊新时代,最後都变旧样子。这叫政治。」

    爸爸沉默了一下:「可是爸,现在不一样了。报纸都可以讲话,大家都敢上街游行。人民会看,不能再用以前的那一套。」

    「那你去试试看啊。」爷爷放下筷子,「你讲真话试试看,看你明天还能不能上报。」

    他说完,拿起酒杯,轻轻晃了一下,「政治不是你想的那样。政治是天秤,不是尺。你要先学会拿平,才有资格去量人。」

    我听不太懂,只觉得爷爷的声音有点重,爸爸的脸也变得严肃。

    妈妈赶紧打圆场:「好了啦,年初五,别讲这些。爸,多吃点鱼,这条是我特地去市场挑的。」

    「你啊,还是最懂事。」爷爷笑,语气又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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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後,爸爸坐在客厅cH0U烟。窗外的鞭Pa0声还有零星几下,烟雾在昏h灯光里打转。

    我坐在他身旁,看他把烟灰拍进茶杯里。

    「阿公很厉害喔,大家都听他的。」我说。

    爸爸笑了笑,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才低声说:「厉害是一回事,对不对又是另一回事。」

    「他说做人要会照顾人。」我学着爷爷的语气。

    「那是对的,可是有时候他们口中的照顾,就变成了交换。」他叹了一口气,「你长大就会知道,有的人帮忙,是为了让别人欠他。」

    我皱着眉,还是不懂。只是觉得,爸爸的话听起来不像抱怨,像是在心里跟谁说悄悄话。

    爷爷从後面走出来,拿着茶杯:「讲什麽悄悄话啊?男人说话要大声。」

    爸爸赶紧把烟掐掉,笑着说:「没什麽,讲工作的事。」

    爷爷坐下来,拍他肩膀:「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觉得我老一辈守旧。可是记住,政治不是理想,是生存。没有生存,讲什麽理想都空的。」

    爸爸没回话,只是低头看着茶杯里的烟灰。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家好像也跟那烟一样,一圈一圈往上飘,最後什麽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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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听到爸妈在房间里说话。

    「他还是那样,」妈妈的声音低低的,「什麽都要照他的方式。」

    「我知道。」爸爸叹,「可是他有他的功劳。当年那时候,没有他,咱家哪有今天?」

    「有功劳不代表永远是对的。」妈妈说,「时代真的变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忽然觉得有点冷。

    我不知道什麽是时代变了,只知道家里的每个人都在想不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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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天,村里的庙会又要筹备。

    爷爷说这次是「灯会延寿」,要请剧团唱布袋戏,也要「顺便」感谢乡长对地方的支持。

    我以为这又是过年的延长版,还问妈妈:「那我可以再唱〈Ai拚才会赢〉吗?」

    妈妈笑了笑,m0m0我的头:「这次不用,小孩唱一次就够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点累。

    那天午餐後,几个陌生的男人来家里,他们都穿衬衫、拿公事包,说话的时候笑得很小声。

    我在楼梯口偷看,他们在客厅坐了一圈,桌上摆了茶、水果跟香菸。

    其中一个人说:「吴老,这次的乡代改选,您儿子要不要考虑?」

    爷爷m0着下巴,没说话。爸爸坐在一旁,神情有点不自在。

    「我们是诚心来拜托。」那人继续说,「吴议员过去照顾地方这麽多,名声又好,这次选举一定稳的。」

    「我爸才是议员啦。」爸爸笑笑地纠正。

    「现在要传承啊。」那人笑得更大声,「年轻人有冲劲,乡亲也期待。」

    爷爷终於开口:「你们的意思我懂。不过,政治这东西不是说要就要。做得好是为民,做不好就害了自己。」

    他停顿一下,补了一句:「但若真是为地方好,吴家不会退缩。」

    那几个人点头如捣蒜。有人立刻拿出笔记本,说要帮忙规划竞选路线。

    我在楼梯上听不懂,只记得他们讲「名单」「支持度」「分配」,听起来像在分糖果。

    过了一会儿,爸爸抬头看向爷爷,像是想说什麽,但又忍住。

    那晚,客人走後,屋子变得很安静。

    爸爸坐在yAn台cH0U烟,妈妈端了杯茶给他。

    「你真的要选喔?」她问。

    「还没决定。」

    「那你爸已经帮你决定了。」

    爸爸苦笑,「他这一生都在帮人决定。」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现在不一样了,外面的人开始讲新闻、讲改革,连电台都在谈选举。以前的那一套,可能撑不久。」

    「我知道。」爸爸低声说,「可是如果我不接,别人会接。吴家不能空下来。」

    我趴在门缝边,看着爸爸的背影。他看起来b平常瘦,烟头一亮一暗。那烟雾好像不是要往上升,而是要把整个夜晚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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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吃早餐的时候,爷爷心情很好。

    「人啊,」他边喝茶边说,「要做事就要有肩膀。不要怕风大,风越大,旗子才会飘得高。」

    爸爸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点头。

    「爸,我要是真去选,你会帮我吗?」

    「当然。」爷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骄傲,「我走过那麽多路,你以为那些人忘了我?只要我一句话,全乡都会动。」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像是在讲一段战功。

    我忽然想起那天在庙口他拿麦克风的样子,笑容也是这样亮,眼睛也是这样有光。

    妈妈坐在一旁没出声,只用筷子慢慢夹菜。她看着爸爸的脸,又看向爷爷,眼神里像是藏着两种不同的担心。

    「爸,现在不是以前啦。」爸爸终於开口,「现在上面的人都在盯,连选举花多少钱都要查。」

    「查?」爷爷冷笑一声,「查是查那些没背景的。你有朋友、有交情,谁会查你?」

    「可是这样就不是公平的民主啊。」爸爸说。

    「民主?」爷爷放下筷子,语气变得沉,「你觉得现在这是民主?我告诉你,现在只是换个名字的威权而已。以前是老大讲话,现在是电视讲话。谁能上电视,谁就赢。」

    他说完,屋里静了一下。

    我抬头看着他,忽然觉得阿公b昨天还大,像整个屋子都被他的声音塞满。

    妈妈轻轻放下筷子:「爸,吃饭吧,菜要冷了。」

    爷爷叹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碗。

    「算了,讲这些没意思。吃饭要紧,明天还要去镇公所,替你爸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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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在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听到客厅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爸爸跟妈妈压低的对话。

    「爸要我接他的路,我不敢说不。」

    「你怕他生气?」

    「不是。我怕他失望。」

    我抱着被子,心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如果每个人都想让别人不失望,那谁还会讲真话?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民主」是什麽,只知道它像是一条从电视里流出来的河,亮亮的、闪闪的,大家都在喊要下去游,可我看见水里的影子——有点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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