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养子》第四章〈乡音与口号〉
选举那年,嘉义的天空好像特别亮。
广播车从早到晚绕来绕去,喊到连狗都懒得叫。
「请支持清廉勤政的新气象!」
每个字都被喇叭放到发抖,连空气都在震。
电视第一次来到我们家。
爷爷特地擦了客厅的地板,叫电器行的人小心点。
「要看我儿子上新闻,」他说,笑得像小孩。
爸爸坐在沙发上,穿着新西装。
主持人问:「吴先生,您觉得民主改革带来了什麽改变?」
爸爸笑:「人民的声音更近了,我们只是想做桥梁。」
他笑得温和又诚恳。
画面里的他,光亮得像电视里的明星。
妈妈坐在我旁边,双手交叠在膝上,没有说话。
萤幕里的爸爸在说:「政治要像一家人一样,互相包容。」
我看着妈妈,她的脸被电视的光照得一明一暗。
那光落在她眼睛里时,我看不出是骄傲还是疲惫。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节目播完,家里响起掌声。爷爷喊:「好啊,这样才像样!」
爸爸谦虚地笑:「运气好啦,媒T帮忙剪得好。」
妈妈只是微微一笑,起身去收碗。
那几天,家里的人像变了一样。
没有争吵,没有烟味,也没有哭声。
饭桌上的话题全是「明天要去哪个造势场合」、「哪家要送礼」、「电视台要再采访一次」。
我感觉整个家像一台上紧发条的机器,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转动。
妈妈早上起来先熨衣服,再帮爸爸打领带。
爸爸一边喝咖啡,一边背讲稿:「我们要让乡亲有感,我们要建设新嘉义。」
她帮他整理领结,语气平静:「你笑的时候别太快,那样看起来假。」
「喔,好。」
「记得讲完话要停一下,让他们鼓掌。」
爸爸看她一眼,笑:「你现在b我还懂造势。」
「不懂不行啊。」她淡淡地说。
我在旁边看着,觉得他们像在排练戏。
一句台词、一道手势、甚至转身的角度,都有默契。
他们不再争论,而是合拍。
只是那合拍里,有一种安静的寒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造势那天,庙口b过年还热。
台上摆满花篮,红布条写着「嘉义新希望」。
爸爸拿着麦克风,声音被喇叭拉得亮亮的。
「我们要让乡亲过好日子,让孩子有希望!」
台下鼓掌,喊口号的人b上次多一倍。
烟火一发一发冲上天,掉下来的火花像雨。
我在台边看着。
妈妈站在一旁,穿着粉sE洋装,笑得刚刚好。
有人递给她花,她微微鞠躬。
摄影机的闪光一次次亮起,她眼角那条细纹被照得清楚。
主持人说:「让我们感谢吴太太的支持!」
观众鼓掌,她轻轻挥手。
我忽然想起她曾对爸爸说过的话:「我不想让我儿子被别人的黑影养大。」
但那一刻,她也在灯光下。
我不知道她是在演戏,还是已经接受这场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散场之後,庙埕还留着彩带和纸杯。
林仔在远处cH0U烟,对爸爸b了个手势。
爸爸走过去,他们靠在墙边讲话,笑声若有若无。
我看着那一幕,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大家都知道自己在演,只是没人愿意喊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回家路上,妈妈看着窗外。
「今天效果很好,」爸爸说,「媒T都拍到了。」
「嗯。」
「你明天也要一起去市区的场,媒T喜欢你。」
她点头,没再说话。
车子经过学校时,我看见C场边的墙又被贴上新海报:
「诚心为民,感恩服务。」
那张笑脸我认得——
是爸爸。
但在路灯下,那笑有一半被风吹皱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当选那天晚上,整个镇都亮着。
鞭Pa0从街头放到街尾,烟味像云一样把星星盖住。
爷爷坐在八仙桌前,满脸红光,手里的酒一直没停。
「咱家的命,就是要拚出这口气!」他一边喊,一边拍桌。
爸爸身边围满人。有人敬酒,有人拍肩膀。
「恭喜议员!」
「这次真是风光!」
「嘉义出头天啦!」
我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个小旗子,上面印着爸爸的笑脸。
那笑被印成油墨味的,远远看像是别人的脸。
妈妈穿着浅蓝洋装,在厨房里忙着招呼。她笑着说「请慢用」,一碗碗端菜。
每一个进来的客人都对她说:「恭喜啦,吴太太,你老公真有本事。」
她都笑,礼貌得像被训练过。
我看见她笑到眼角微微发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晚上九点,电视台的人来采访。
灯光架在客厅里,记者问:「吴议员,您这次胜选的关键是什麽?」
爸爸笑得很自然:「团结、乡亲的信任,还有家人的支持。」
镜头转向妈妈,她立刻笑起来,像早就准备好那表情。
记者又问:「小朋友,开心吗?爸爸当选罗!」
我愣了一下,然後被妈妈轻轻推向前。
「开心。」我小声说。
「要不要对爸爸说几句?」
「希望爸爸不要太累。」
全场笑了。
灯光打在我脸上,我眼睛有点刺。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家里,而是在电视里。
我只是他们节目的一部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采访结束後,大家举杯。
爷爷说:「这就是民主的力量!」
众人附和:「对啦对啦,民主进步嘛!」
有人乾脆唱起〈Ai拚才会赢〉,大家跟着拍手。
我想起好多年前的自己,在庙口舞台上唱那首歌的样子。
那时我以为唱歌可以换红包;
现在我才知道,唱歌可以换选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夜里,宾客散去,家里安静下来。
妈妈收拾桌子,爸爸靠在椅子上打电话:「是,我明天会去拜谢。辛苦啦,林仔。」
他挂掉电话,转头看到我,笑:「以後你在学校要乖喔,别乱讲话。」
我点头。
「我们家现在是公众人物,懂吗?」
「懂。」我小声说。
他走进房里。
妈妈还在擦桌子,手上的布巾一擦一擦,像擦不乾的油。
我问她:「妈,什麽是民主?」
她停了一下,没抬头:「就是每个人都能讲话。」
「那你为什麽都不讲话?」
她手一顿,布巾掉在地上。
「因为有些话,讲了没人听。」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过了几天,学校放学的时候,老师忽然叫我留下来。
「小俊,明天新闻台要来拍节目,要拍你爸爸到校参访。」
我愣住:「为什麽要拍?」
「因为你爸爸是本校杰出校友嘛。」老师笑得很甜,「到时候你可以一起入镜喔。」
那天下午,我回家告诉妈妈。
她没表情,只说:「记得把制服洗乾净。」
隔天,校门口挂起红布条:「欢迎吴议员返校指导。」
摄影机、麦克风、还有笑声一起挤进教室。
爸爸走在前面,穿着西装,背挺得直。
老师说:「同学们,这是我们最骄傲的校友!」
大家拍手。
我也拍,只是心里怪怪的。
镜头转过来,爸爸伸手m0我的头。
「这是我儿子,学校的骄傲。」
摄影师喊:「很好,再来一个笑容!」
爸爸笑,我也笑。
那笑不是因为快乐,而是因为有人叫我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晚上新闻播出时,全镇都在看。
画面里的爸爸英俊、妈妈优雅、我乖巧。
字幕写着:「地方民主的典范家庭」。
爷爷看得满脸骄傲:「看到没,咱家上电视啦!」
妈妈在厨房洗碗,没出声。
水声盖过电视,像另一种掌声。
我坐在电视前,看着那个笑着的自己。
萤幕里的我和爸爸妈妈,都在发光。
可我突然想起,那天灯光打在脸上时,我眼睛有多痛。
那一刻我懂了──
民主不是新世界,只是换了灯光的舞台。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演,
只是没人敢喊「卡」。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那年我十岁。学校的早会开始加上新节目——唱「Ai国歌曲」。
每天早上,太yAn升起的时候,全校站在C场,国旗升上去,大家唱《梅花》、唱《中华民国颂》。
老师说:「要记得,我们是自由民主的国家,要诚实,要热Ai土地。」
我唱得很大声。那旋律很好记,我喜欢唱。
只是有一天,我唱到「我Ai这片土地」的时候,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家里的景象。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前一晚,爸爸从外头回来,後车厢塞满一袋袋白米。
妈妈问:「这些要g嘛?」
「送的。」爸爸压低声音,「选民要看得到诚意。」
「用白米?」
「现在谁还信讲话?要看东西。」
她没再问,只是静静地帮他把米袋擦乾净。
爷爷在旁边cH0U烟,烟圈一个接一个:「做人要讲情,政治要讲礼。人家家里有饭吃,才会记得你。」
他顿了顿,笑:「这叫感恩。」
那晚我坐在客厅,看着一袋一袋的白米。
袋子上印着「诚心服务吴议员敬赠」。
米袋白白的,灯光照上去,亮得像雪。
但我不知道为什麽,心里却觉得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隔天早上,我在学校唱歌。
「中华民国颂——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老师挥着手,叫我们高声一点。
我唱着唱着,眼前忽然浮出那些米袋的样子。
「三民主义……」
我声音小了。
老师看我一眼,说:「吴同学,要大声,Ai国要有JiNg神!」
我赶紧点头,用力唱。
可我心里在想,
如果大家都那麽Ai国,为什麽还要用白米请人去投票?
如果民主是诚实的,为什麽要送礼才有人相信?
那一整天,我都觉得喉咙卡卡的,好像唱太多「Ai」这个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晚上,家里又有客人来。
这次不是乡民,而是几个穿西装的「长官」。
他们坐在客厅,讲话很慢,每一句都像在试探。
「吴议员,听说您地方声势很好啊。」
「哪里哪里,都是大家帮忙。」
「上面对您很有兴趣。」
「喔?哪方面?」
「合作的方面。」
爷爷在旁边笑着,不断递茶。
我坐在楼梯上偷看,看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用手指轻轻敲桌子。
那手指动得很慢,像在算数。
「选举是好事,但钱的流向要乾净,」那男人笑着说,「您这边的支持者热情,有时太热了,上面的人会关心。」
爸爸笑笑:「了解了解,我会注意。」
他们走的时候,留下几包礼盒,外面印着公司名字。
我看着那字,觉得像一种记号。
「那个眼镜男是谁?」爸爸问爷爷。
「商会的,跟省议会有关系。老狐狸一个,」爷爷说,「不过要小心,他笑得越慢,动得越快。」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半夜,我被一些声音吵醒。
楼下有人在搬东西,白米袋子被推到车上。
外头月光亮亮的,照在那些字上——「吴议员敬赠」。
我看到林仔也在,他拿着手电筒,嘴里叼着菸。
「动作快一点,明天早上要发完。」
他低声说:「越早送,越诚意。」
爸爸点头:「别太张扬。」
「放心啦,我们有分工。」
我趴在楼梯口,看着他们忙进忙出。
每一袋白米都像一颗沉甸甸的选票,
也像一块压在我x口的石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隔天新闻说,地方Ai心人士捐米助贫。
电视里拍到爸爸笑着把米袋递给老农。
字幕写:「地方温情民主进步。」
我看着萤幕,忍不住问妈妈:「他们说这是Ai心,可是昨天不是说要拿去拜庙吗?」
妈妈愣了一下,低声说:「有时候,做一件事要让人看起来像另一件事,大家才会相信。」
「那不是骗人吗?」
她看着我,很久没讲话,最後说:「有时候,诚实的人才最骗不了别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几天後,学校午休时,我梦到自己在庙里。
庙里摆满白米,香火缭绕。
神像的眼睛动了一下,嘴里吐出白烟,
烟里浮出爸爸的笑脸、林仔的影子、还有那个戴眼镜的男人。
他们都在笑。
笑得很安静。
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太yAn很亮。
老师正在台上说:「我们要成为诚实的新一代公民。」
我看着窗外那片光,忽然觉得它太白、太刺眼。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民主的养子#政治家族#台湾政治#白米买票#黑金政治#乡土与权力#教育与虚伪#民主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