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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主的养子》第五章〈狐狸与风向〉

    春天的风又来了。嘉义的天蓝得太乾净,像什麽事都没发生过。

    爸爸说,最近要「上层开会」,有个「何老师」要来家里坐坐。

    「老师?」我问,「是学校的吗?」

    「不是啦,是长官那边的智囊。」爸爸笑,「人家专门在帮政府出主意。」

    爷爷在一旁补一句:「那是会吹风的人,厉害得很。」

    我不太懂「吹风」是什麽意思,只觉得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那笑有一点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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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何老师来了。

    他大概五十多岁,穿西装,戴着一副细框眼镜,讲话的声音又轻又慢。

    「吴议员久仰久仰。」他一边握手一边笑。

    那笑像茶一样,温的,不烫,也不冷。

    「哪里哪里,老师来寒舍真是荣幸。」爷爷忙着倒茶。

    「别这麽说,我们都自己人。」何老师笑着,语气轻轻,「我这次来,只是想聊聊风向。」

    他喝了一口茶:「现在上面希望地方能稳。稳,最重要。吴议员这次表现不错,大家都看在眼里。」

    爸爸微笑:「哪里,我只是尽本分。」

    「本分很好,」何老师点头,「但别太高调。风向会变的。」

    他说话的时候,手指轻轻在茶杯边缘转圈。

    那动作像在m0一个无形的罗盘。

    「老师的意思是……?」爷爷问。

    「有些事情,该做的还是要做,」他笑笑,「但别让媒T知道太多。报纸的风向现在不一定是你的风向。」

    他顿了顿,又说:「上面也在看,这次如果配合得好,吴议员以後的位置,未必只在嘉义。」

    我坐在门边,听不懂那些话。

    只觉得他每一句都像在下雨,一滴一滴,很轻,却会渗进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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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的时候,何老师忽然看向我。

    「这是你儿子吧?」

    「对,」爸爸笑,「小俊。」

    「小俊喔,很聪明的样子。」何老师笑得柔,「要好好读书,以後要接爸爸的bAng子。」

    我点头,他又笑:「不一定要学政治,但要懂风。人要知道风往哪里吹,这样不会被吹倒。」

    我看着他那双眼睛,觉得里面有光,可那光不是亮的,是会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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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後,他和爸爸、爷爷坐在客厅里讲很久。

    他说:「选举不是战争,是表演。表演要有人导、有人演、有人鼓掌。」

    爷爷问:「那谁是观众?」

    何老师笑:「观众就是民众。只要他们鼓掌,真真假假都不重要。」

    他站起来,拍了拍爸爸的肩:「别让观众哭,让他们相信你笑的时候是真心的就好。」

    那晚他离开的时候,风真的起来了。

    院子里的旗子猎猎作响,像一群被叫醒的鸟。

    我在门边看着他的车开走,尾灯像狐狸的眼睛,在夜里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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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没几个星期,何老师又来。

    这回他没穿西装,改穿卡其外套,手上提着一份厚厚的资料夹。

    「这是上面的构想,」他笑着说,「叫都市更新计画。」

    爸爸愣了一下:「嘉义这里要都市更新?」

    「当然啊,时代在变嘛。」何老师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客厅都静下来,「要有远见,才能领风。」

    爷爷m0着下巴:「更新是好,但咱这里多是老房子,乡亲会舍不得。」

    「这就是要靠议员您出面啊。」何老师笑得更温柔,「要让他们相信,拆掉是为了更好。」

    他把资料夹打开,一页一页翻。里头是彩sE的规划图,画着新大楼、新马路、新市场。

    那些建筑笔直、乾净,像外国的城市。

    「看起来很漂亮。」我忍不住说。

    何老师转头看我,笑:「对啊,小朋友都懂。可是要盖起来,就要有勇气推动。」

    他看着爸爸,语气变得低一点:「现在有几家建设公司想合作。条件不错,只要地方配合,上面会很满意。」

    「那地主怎麽办?」爸爸问。

    「会补偿的。」

    「补多少?」

    「看你帮他们说得多好。」

    这句话让空气变冷了一下。

    我看见妈妈端茶出来,手有一点抖。

    她没说话,只是把茶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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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後,街上的旗子换成新的。

    不再是「诚心为民」,而是「翻新家园」。

    广播车一样在喊,只是内容变了:「让嘉义变新、变好、变富!」

    有些人很开心,说政府要重建老街。

    也有人皱眉:「房子要被拆,这算哪门子好?」

    我在杂货店听见几个伯伯在骂:「吴议员啊,现在是帮谁?帮咱还是帮建商?」

    另一个回:「你不懂啦,那是政策啦!」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整条街都在风里摇。

    每个人的脸都像被风吹过——一半笑、一半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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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早会,老师讲主题是「风纪」。

    他在讲台上说:「做人要正直,要有方向,不要随风摇摆。」

    风从窗户灌进来,旗子在讲台後面一直抖。

    我抬头看那旗子,觉得它不是在抖,而是在发抖。

    「同学们,风可以吹,但不可以被风带着走。」

    老师的声音很大。

    我心里忽然想:可是大人不是都在学怎麽顺风吗?

    阿公说「顺风的人才活得久」,那老师为什麽说不可以?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学校的世界和家里的不一样。

    学校教人「诚实」,家里教人「聪明」;

    学校讲「风纪」,家里讲「风向」。

    风,一样的风,可是方向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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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吃饭的时候,爸爸回家很晚。

    他笑着说:「何老师帮忙联络了几家媒T,下周要来拍重建专题。」

    爷爷高兴得不得了:「好啊好啊,让人家看到咱嘉义在进步!」

    妈妈却没笑,只问:「那些住户真的答应了吗?」

    「会答应的。」爸爸说。

    「那是你希望他们会吧。」她语气淡淡的,「要是他们不搬呢?」

    爸爸放下筷子:「总得有人牺牲,才能让地方变好。」

    「你怎麽知道那不是牺牲错的人?」

    两人对看了一眼。

    爷爷开口:「蔡啊,别讲这些扫兴的话。政治是大格局,nV人不懂。」

    妈妈没回,只低头把汤盛进碗里,汤面微微晃动,像在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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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我梦见整条街被拆。

    推土机的声音很大,灰尘像雾一样飘。

    风里有很多声音,有人在喊「翻新家园」,也有人在哭。

    我看到何老师站在远处,手里拿着那本资料夹,一页一页翻,笑得很满意。

    醒来的时候,窗外真的有风。

    旗子在晃,天还没亮。

    我想起何老师说的:「人要懂风。」

    可是我觉得,风现在好像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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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都市更新说明会」在镇公所礼堂举行。

    门口cHa满旗子,风一吹,像一整排在鼓掌的手。

    我跟妈妈坐在最後一排,前面坐满乡民。有人穿着背心,有人带着斗笠,手里都拿着那份印着彩sE建筑图的说明书。

    台上挂着布条:「嘉义新愿景,家园再出发」。

    中间的讲台上,摆着一个风向球模型,闪亮亮的。

    那是何老师带来的,他说要象徵「改革的新风」。

    他先开口,声音像一杯温茶:「我们这次更新,是为了下一代。要让孩子在更好的城市长大。」

    台下有人鼓掌,也有人低声说:「孩子要饭吃b房子重要吧。」

    何老师笑得更柔:「大家都会有饭吃的。这是时代的风向,谁懂风,谁就会幸福。」

    这句话让我想起那晚爷爷说的:「顺风的人才活得久。」

    我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好像在讲同一件事,只是声音一个粗、一个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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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爸爸上台。

    麦克风一开,声音立刻震出回音:「各位乡亲,我们的土地不能再停在原地,要往前走,要更新!」

    他讲的话和电视上的一样,语气有力、姿势刚好。

    每个句子都配着掌声。

    但就在台下的角落,有一个阿婆哭了。

    她说:「那我那栋房子要拆去哪?我孙还在里面读书啊!」

    有人扶她,也有人小声骂:「又在闹场。」

    我看见爸爸的表情一闪,何老师立刻走上前,接过麦克风:「别激动,我们会照顾到每一户。」

    那笑容像是盖章,盖下去,哭声就被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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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时间,媒T记者围着爸爸拍照。

    灯光闪来闪去,像一群小闪电。

    我在一旁听见他们问:「吴议员,您怎麽看地方民众的反弹?」

    爸爸笑:「民主社会嘛,意见多是好事。」

    何老师在一旁接话:「对,这就是进步的表现。」

    进步。那个词在我耳里像风车的声音,转啊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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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会的时候,外头的风更大了。

    有些旗子被吹倒,风向球也歪了。

    有人在捡纸,有人急着收音响。

    我看见一群年轻人拿着抗议布条在远处喊:「反对拆迁!反对黑金建设!」

    警察上前,风把他们的声音吹散,只剩断断续续的几句。

    妈妈拉着我,想走。

    爷爷在旁边骂:「这些乱民!不识好歹!」

    妈妈没回头,只说:「你听,那些声音才是真的风。」

    我回头,看见何老师站在台上,笑得从容。

    他的衬衫一丝不乱,连风都绕着他走。

    他低声对爸爸说了什麽,爸爸点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在说的,不是「更新」,而是「分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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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回家,电视新闻播报那场会议。

    画面里的爸爸、何老师、爷爷,全都笑得灿烂。

    字幕写着:「嘉义新风,地方民心凝聚。」

    我看到画面右下角闪过一秒的影子——那个抗议的阿婆。

    镜头立刻切走。

    妈妈在厨房没说话。

    我问她:「他们为什麽不拍那个阿婆?」

    她擦手,淡淡地说:「因为那不是节目要的风向。」

    那晚,我站在yAn台,看着街头那些被吹倒的旗子。

    有几根还在飘,有几根卡在电线里。

    我听到风声,一阵一阵,像有人在笑。

    我心里第一次想,也许整个镇都被吹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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