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盛乐上海:白玫瑰的绝调 > 第三十章〈逆流激荡〉
    经过前几日的激烈周旋与多方协商,陈志远终於从cH0U屉深处取出那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袋。

    这是他当初与几位副投资人秘密谈妥的资金支持协议,原本留作後手,尽管数额有限,却是当前最实际的救命稻草。

    随着协议逐一签订,报社的资金链稍获缓解,印务部重新开机,报纸得以继续印刷,头版的排期不致中断,员工的薪水也陆续发放了一半。整个局势似乎有了些微光明的迹象。

    报社里的人一度松了口气,有人还说主编果然不是白叫的,沉得住气,也翻得了底牌。

    但这场翻身仗只撑了不到一周。

    纸张供应被「技术X」延迟,印刷厂忽然解约,税务所的人不知为何两度上门,连楼下的电梯都坏了三天,维修师傅却迟迟不到——

    《上海文艺报》彷佛成了整座城市里,被无形之手锁定的对象。每一笔阻碍都不至於致命,但却日日积压、滴水穿石,让报社像条过载的船,眼见就要翻覆。

    局势迅速反转,舆论开始酝酿。

    向远站在编辑部门口,看着室内几张办公桌空了一半,有人乾脆不来上班,有人则默默收拾cH0U屉,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他想说些什麽,却怎样都说不出口。

    傍晚,陈志远从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稿纸。他神sE冷静得近乎平淡,目光扫过众人,声音轻而清楚。

    「我明天会宣布请辞。」

    此话一出,整间编辑部先是一静,随即炸开低声议论。

    向远猛地起身:「你——你什麽时候决定的?」

    志远没回头,只是将稿纸放到桌面,一字一句地说:「他赢了。没必要让这报社陪我Si得这麽难看。」

    那天夜里,《上海文艺报》的内页版头,悄悄刊出一则声明:

    「本报主编陈志远先生因私务暂离岗位,相关事务将由副主编暂代处理。特此声明。」

    而《晨声晚报》隔天的小角新闻,写得更直白:

    「《上海文艺报》主编栏位暂空,据传因内部重组所致,某专栏作者亦宣布短期离开。」

    几行字,冷静致命,像替这场漫长的拉锯下了结语。

    志远看着那则转载的剪报,坐在空荡办公室里,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

    这一刻起,他已不再是主编了。

    而《上海文艺报》……也不再是那张能任X说真话的报纸了。

    —————

    这天夜里,雨刚停,空气里还残留着Sh冷气息。

    陈志远独自回到办公室,正准备熄灯离开时,却见门外站着三人。

    叶庭光站在门口,身後跟着两名西装笔挺的随从。他穿着一身笔挺长风衣,神情从容,像是等候已久。见到志远,他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带着一贯不动声sE的从容。

    「志远兄。」他语气轻柔,微微抬了抬手杖,像打招呼又像示意,「我们聊聊?」

    志远眼神一沉,未开口。

    叶庭光偏头看了身後两人一眼,那两名随从随即点头、悄然退出,只剩下他一人站在门边。然後,他才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拄着手杖的脚步声在静寂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无形的底线上。

    「志远兄,最近真是辛苦了……」他语气柔和,还带着几分赞赏,「我倒没想到,你竟还留了一手。」

    志远沉声问:「你怎麽来了?」

    叶庭光没答,只是自顾自走进办公室,在那张他曾出过资的办公桌边坐下,环视四周,像是重回某个旧地,「你知道吗?这几位副投资人能被你唤出来,让我着实措手不及。你藏得够深,手够稳……还真像个做大事的人。」

    他话锋一转,笑意更深了些:

    「一点不像当年那个为了抢一条社会线,连夜守在屍房门口、睡报纸堆里的小记者。说真的,我那时候怎麽也没想到,你竟然会撑到今天。」

    他语气轻慢,每一字听来像赞赏,落到耳里却无异於侮辱。

    「可惜啊——」他将风衣袖口拉平,目光冷了些,「你还是小看我了。」

    陈志远脸sE未变,眼中却起了暗波:「你到底想怎样?」

    叶庭光望着他,缓缓一笑:「现在才问,不晚。我是个讲情分的人,只要你识趣,《上海文艺报》明天就能复刊如常,甚至印得b以往更漂亮。人嘛,总该知道什麽时候该收手,什麽话该留三分……」他顿了顿,声音仍不高,「你应该不希望苏曼丽卷进来吧?」

    志远眉头一动,声音冷下来:「她和这事无关。」

    「没错,无关。可惜这年头,无关的人最难置身事外。」叶庭光语气淡淡的,语言却像刀,「她现在风头正盛,若突然有什麽绯闻流出来,又或是……有谁突然对她的过去产生兴趣,那就不大好了。」

    陈志远咬紧了牙,刚想开口,叶庭光又笑了:「你弟弟……现在教的那所学校,教堂资助很少,资金多靠地方企业捐助。我若开口——」

    「你敢。」陈志远声音压得低沉。

    叶庭光却不闪不避:「我为什麽不敢?别说学校,就连你们小时候住过的那家教会孤儿院——要真闹大了,那些无辜的孩子,怕也要一并遭殃。」

    他语气仍旧平静,像是在说一场棋局,一场谁都不能输的牌。

    屋内沉默了一瞬,只有墙上挂钟「滴答」声响着。

    「你有本事冲着我来,」陈志远终於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但别牵连他们。」

    「这不是冲着你,志远兄,」叶庭光淡笑,语气宛若寒光穿喉,「只是提醒你……不是每一次正义都值得你拿命护到底。有时候适时的收一收,才能换得久一点的清白。」

    长久的沉默。

    陈志远终於低头,看向桌上的那张辞职稿,一行字在灯下颤动。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选择。

    —————

    那几日,报社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苏曼丽察觉得最早。

    陈志远不再像以往那样准时回电。她一通电话拨过去,常常只换来无尽的嘟声,彷佛整个人从她的生活中cH0U离了。即便回覆了,也是短短几个字,语气客气得不像话。她本想质问,但话到嘴边,总被他那句「最近事情多」淡淡带过。

    不只是忙。他连语气都变了,变得轻柔、疏离,像是握着什麽藏在心底,不让人靠近。

    她带了些茶点上楼,想趁中午见他一面。她进了报社,发现报社里安静得有些异常,办公室门开着,里头却没人。

    正巧向远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手里夹着一叠刚排完版的校样。

    「曼丽?」他一见到她,神sE微微一怔,「找我哥?」

    「嗯,他不在?」

    「刚刚还在。」向远走过来,低头望了一眼空空的办公桌,又朝窗边望去,「好像是接了个电话就走了,说有事要处理。」

    「他最近……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向远沉默了几秒:「你也这麽觉得?」

    曼丽抬眼看他:「你也?」

    「前天我把新专栏的安排拿给他,他看了两眼就说不错,但语气根本不像他。以前他会挑得很细、还会唠叨标题太散,现在连意见都不给了。」他顿了顿,「我问他是不是太累,他就笑了一下,说哪能呢,我好得很。」

    曼丽喃喃:「我听他讲那句话时也起J皮疙瘩……好得很?他要是好,天都要塌了。」

    向远低笑一声,又摇摇头,笑里没有半点轻松。

    —————

    傍晚时分,外头刚停雨,街边积着Sh漉的水渍。曼丽守在报社楼下,看着一道熟悉身影自侧门匆匆而出。

    她立刻叫住他:「志远!」

    陈志远一愣,回头看她,嘴角扯出一个笑。

    「这麽巧?」

    他笑容里带着一贯的温和,可曼丽第一眼就看出,那根本不是他的神情——那笑只是贴上去的,勉强又刻意。

    「你最近……看起来不太好。」她走近一步,盯着他的脸,「瘦了很多,眼圈也黑。」

    「哪有?」志远笑了笑,拍拍外套上的水珠,「最近事情多,难免啦。」

    「是什麽事?你不说,我们怎麽帮你?」

    「不需要帮,真的。」他语气温柔,「有些事……自己处理b较快。」

    那一瞬间,苏曼丽忽然觉得,他这副模样更叫人不安。

    不是真的冷漠,而是——像是下了某种决定後的平静。

    她张了张口,想再问,却听见身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向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眼里写满焦躁:「哥,你今天下午到底去哪了?编务会议你也没来,印刷那边的事不是说好要一起谈?」

    志远愣了一下,随即道:「不好意思,临时出点状况……我明天补回来。」

    向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但那眼神显然没那麽好打发。

    三人站在报社门前,一时无语。

    灯光从楼上照下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陈志远望着那影子,忽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们记得报社第一期发刊那天吗?印刷厂漏了第二版,我们还冒雨赶过去补印……」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怀念。但那笑意里,藏着的是一种b沉默更寂静的东西。

    —————

    当夜,苏曼丽躺在床上,心神不宁。

    陈志远轻轻转过身,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近怀里。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疲惫:「曼丽,你会不会离开我?」

    她轻轻摇头,靠着他的x膛,却感受到他那隐藏在镇定背後的颤抖。

    「我不会走,」她轻声回应,「不管发生什麽事。」

    他紧紧抱住她,眼神中透出难以言说的哀伤:「我怕……我怕有一天,我撑不下去,连你也留不住了。」

    曼丽侧头看着他,想抓住他那颗依然坚强的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这里。」

    陈志远微微一笑,却掩不住眼底的忧虑。他沉默了许久,终於低声说:「谢谢你。」

    曼丽紧握他的手,心跳加速,却也明白,他正在背负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直到夜深人静,只有彼此的呼x1声在黑暗中交织。

    —————

    午後的盛乐门,yAn光从窗纱斜斜地透进来,在木地板上映出斑驳光影。舞台上的苏曼丽正独自吊嗓子,唱到一半,声音忽然一滞,眉心紧蹙。她手中的水袖绕了一圈又停下,像是心神漂浮,不知落在哪里。

    外头传来细碎脚步声,月蓉推门进来,一身排练服,脸上带着一点试探的笑。

    「曼丽姐,你今天怎麽了?唱得……有点不大对劲。」月蓉蹲下身,眼神充满关切。

    曼丽收了手,抿嘴笑笑:「昨晚没歇好,脑子昏沉的。嗓子也跟着闹脾气。」

    月蓉走近两步,眼神里写着担心:「是报社的事吧?」

    曼丽闻言,动作顿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嗯……报社近来事多,心里老搁着一块石头,戏唱到一半,就走神了。」

    月蓉点点头,小声说:「我也听人讲了些……听说志远哥这几日为了稳住情势,忙得脚不点地。」

    曼丽偏过脸,勉强笑了下:「他一直是这样,咬着牙也不吭声。就是太拚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什麽忙。」

    「你已经做得很多了。」月蓉语气诚恳,「说句心里话,曼丽姐,咱们都知道你是拿真心在扛这些事。只是也要顾着点身子……盛乐门靠你这门台柱呢。」

    曼丽听了,勉强笑了笑,手里把水袖轻轻一拢:「这会子啊,我也只是撑着唱唱,台下的事……怕也由不得我了。」

    过了一会儿,气氛稍缓,她忽然问:「对了,月蓉,那些人……最近还有来找你麻烦吗?」

    月蓉眼睛一亮,连忙摇头:「没有了,这些日子都清净得很。多亏了向远哥,那回替我出头,後来我都没再见过那些人。」

    曼丽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了点打趣的味道:「哎哟,听你这口气,怎麽像是在护着人家似的?该不会是,动了点心思?」

    月蓉脸颊「唰」地一红,赶紧别开脸:「哪儿的话呀!曼丽姐别乱说,我才没有咧……」

    「还说没有,这脸都红成什麽样啦?」曼丽笑得眼睛弯了起来,「不过向远那小子倒是厚道,心里有分寸,你要真看上他,我也不拦着。」

    「哎呀……曼丽姐,别再逗我啦——」

    曼丽见她急得跺脚,笑得更开心了。片刻後,她收了笑,语气柔下来:「不管怎样,你得记住,有我、有志远、有向远在,谁都别想欺负你半分。」

    月蓉乖乖点头,神sE正了些,语气也认真:「我知道,我不怕了。」

    窗外的yAn光仍旧温柔洒落,两个身影一大一小在舞台上对坐着,宛若一幅静静凝住的画。光里藏着疲惫,也藏着尚未熄灭的希望。

    —————

    夜sE沉沉,华界与法租界的灯光在远处交织成一片黯淡的金h,像铺了一层带烟气的金箔。

    街道尽头仍有几盏煤气灯微弱地亮着,远方传来几声h包车的铃声,与城市的喧嚣一同被夜风吹得稀薄,彷佛什麽都离他很远。

    陈志远把车一路开出市区,驶上郊外的小丘。这里是他近来才找到的一处僻静之地,地势虽不高,却能远远俯瞰整个上海的灯火。无论法租界的洋行灯火,还是华界的街边摊市,在这样的距离下,都被压成一片薄光,像要熄却未熄的炉灰。

    他将车稳稳停住,熄了火,却没有立刻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打开车门,倚在车头,点燃那支雪茄。

    烟雾缓缓升起,与夜sE混成一团。夜风从山脚吹上来,夹着些许cHa0气与远方船坞的气味。他望着脚下万家灯火,却只觉得那些光亮离他遥远得像另一种人生。

    这城市热闹是热闹的,却从来没留一个真正属於他的角落。

    雪茄点着,香气里混着一点焦灼。他x1了一口,舌尖尝出苦味,这苦味让他想起很多人——但更多的,是那些从来没有人替他说出口的日子。

    夜sE静静笼罩着山头,远处的上海仍在灯火通明,彷佛正过着与他无关的繁华生活。脚下万家灯火闪烁如常,像城市的呼x1,却没有一盏是为他亮的。

    这城市是热闹的,从不缺声音、不缺人情往来,也从不缺背叛。但它从来没给过他一个真正能落脚的地方。

    他记得第一次站在高处望这片灯火,是在教会学院的钟楼上。那年他十岁,向远才刚学会系鞋带。他们兄弟俩是被丢在教会门口的弃儿,清晨时分,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条和两颗糖,是他们身上仅有的证明。

    神父说,那是他们的姓。至於家人长什麽样,早就记不清了。

    从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哭。得活得像个大人。照顾弟弟、排队领饭、学会在别人抢饭前守住自己的碗。他记得那几年冬天,地板y得像冰,夜里有人咳得像要咳断气。他怕冷,也怕饿,但最怕的是弟弟哭。他不能让弟弟哭。

    报社是他撑起来的。

    那年教会里的老神父过世,他守着灵堂一夜未眠,报社刚开张,印刷费还没着落。他一边写稿一边借钱,一边办刊一边卖广告,没人看好他,他却咬牙Si撑。那时候他觉得,只要撑过这一关,就会好。

    後来,报社真的红了。他没有特别开心,只是终於有点像个「靠得住的大人」。

    那是他一生里,唯一一次觉得自己「活得有底气」。

    可现在呢?

    他低头看着掌心,指节苍白,像是连血sE都跟着那些年一点点耗尽了。

    从前他总以为,只要把报纸办得够好,就能抵抗乱世里的一切——战争、谎言、收买、恐吓……他相信真理能压过权势和金钱。但现在看来,真理连印刷纸的成本都不值。

    不是没想过妥协,他也不是不知道退一步可以换来多少所谓的「安全」与「稳定」。

    但他就是退不下。

    不是骄傲,而是因为一旦退了,他就不是「陈志远」了。不是那个从垃圾堆里捡起尊严的哥哥,不是那个从孤儿变成编辑部主任的男人。

    可这份坚持,到底值不值得?

    他不知道答案。

    脑海里浮现出曼丽的脸。那双眼睛曾经总带着笑意,可最近几天却越来越沉静。他知道她在等他说实话,也知道她不敢听见。他想抱她一次,像个普通的男人那样,把委屈、倦意与无助全都交给她。

    但他不能。

    他知道自己太靠近了——太靠近终局,也太靠近那一步无法回头的边界。

    还有向远。

    他其实一直知道,弟弟什麽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向远不问,他便装没事。但他清楚,有些事——血缘、信任、愧疚——从来不需要语言。

    他不是什麽好哥哥,却偏偏最怕弟弟失望。

    「如果这局要有人收尾,那应该是我。」

    他低声说,不知是对烟雾说,还是对自己说。

    烟cH0U到尾端,火星在风里抖了一下,终於熄了。他抬眼望向远方的灯火,那些光依旧闪烁,可他知道——有些人的光,一旦熄了,就不会再亮起来。

    他,正在那道边缘上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