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南部,传送阵外的风总带着金石腥气。阵台上那些年年补刻的阵纹被晨霜覆了一层薄白,踩上去会发出极轻的脆响。
林尘其间,外门剑袍收束得很乾净,腰间悬着新铸的黑牙匕,指间夹着一枚外出令。令牌边角被他磨得发亮,像是他这段时日唯一反覆抚m0过的东西。
「核验完毕。」阵官抬眼,语声平缓,「三日之限,逾期自己想办法回来。」
林尘「嗯」了一声,把令牌收入袖中。传送阵缓缓亮起,他的身形在光里淡了一层。出发的这一刻,他没有回头。
离宗,不为任务,也不为历练。
——只为回家。
ㄧ日的奔行,山sE由寒转暖。春寒还未退尽,谷里的风夹着新草的气息,偶尔有水鸟越过溪面,尖叫一声又归了寂静。
第二日的午后,他踏上那条熟悉的山道。
三月前,这条路是哭声与浓烟;三月後,烟散了,哭声也消失了,连猎户常走的脚印都被风填平。道旁那行杨树被烧掉一半,焦黑的截面向天,像一排无言的证人。
草庙村到了。
远远看去,像一块被人在地图上抹去的墨点。近了才看见,那不是墨,是灰——屋顶塌成一片,土墙倒向地面,柴门碎成木屑。野草才探出两寸,还来不及覆住灰烬。
林尘站在村口,停了很久。
那里原本有一扇歪歪的木门,冬天总夹风,父亲说要cH0U空补一补,却每年都忘;门边一块石头,妹妹喜欢蹲在那里咬甜薯,吃得满嘴h。母亲Ai把面团拍在案上,夏天手背会出一层细汗,r0u面的声音是家里最安稳的声音。
如今只剩一地碎影,像是谁把整段日子拎起来,拧乾了水,撒回地上。
他没有喊,也没哭,只是抬脚走了进去。靴底踏在灰土上,会陷下去半寸,拉起来又落回去,像踩着一层薄薄的空。
有白骨露出一截,指骨朝外,仿佛在做一个永远停住的动作;也有颅骨破裂,黑洞在中央,乾得像砸过去的那一下从未发生过。风一吹,灰尘从骨缝里往外飘,落在他鞋面上。
他按记忆走到自家屋子该在的地方。房子塌了,院墙也没了,能辨认的只有一角被火烧得更深的地面——那是灶台。
他蹲下来,用指尖拨开灰烬。指腹很快被烫过的碎屑磨得生疼,甲缝里全是黑。他翻了很久,翻出半截发簪。
细看,是母亲常别的那根。簪首有一朵简陋的小花,父亲当年用废铁磨出来送她的,花瓣本来就不齐,此刻更是焦黑断裂,只剩半瓣,像一半未说完的话。
林尘把它放在掌心,掌心的厚茧把冷意挡住了一些。他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动。风从背後拂过来,衣角往前一贴,他才把发簪收进怀里。
识海深处,血魔这一路都没说话。此刻终於像憋不住似的,轻轻地出声:「……找不到,也算一种答案。」
林尘没有回。喉咙乾得像砂砾,他不想让声音在这里发出来。
他沿着东边的山路,翻了两道梁,去到那群土匪盘踞的山寨。
寨门倒了一半,另一半卡在地上,木钉被火烤得炸开。箭楼塌了,梯子歪挂着,像一条骨头细长的鱼。院中杂乱,兵器碎在地上,刀锋上还沾着已经风乾到发白的r0U末。骨头满地,有的还穿着半截皮甲,有的头盖骨上有整齐的洞。那不是乱刀,是行刑。
没有活人,也没有新血。这地方的杀,已经在很久之前结束了。
林尘站在阶上,看着这无声的墓场。他曾想像过复仇:一路杀回来,挨个数,问出妹妹的下落,再一个个斩掉头。可如今,给他复仇的人已经Si了,杀意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像一把握在手里的刀,刃口对着自己。
血魔轻哼了一声:「有人b你早一步。」
「是谁?」林尘终於开口,声音哑得有些陌生。
「味道散了,血气也冷了,猜不出。」血魔斟酌了一下,仍是说出来,「手法很乾净,不像土匪,倒像是军队。」
林尘垂下眼,什麽也没说。
夜里他没有走。就在山寨里找了处残破的屋檐坐下,背靠着墙,腿伸直,手里空空的,像是忘了把什麽东西握住。月亮在残云後面忽明忽灭,风从破窗里钻进来,吹得他衣角微微发抖。
他一夜没合眼,也没有打坐。心里太静,静得连呼x1都觉得多。他只看着月亮在梁上爬过去,又从另一边滑下来。
天微亮时,他起身,顺路回了草庙村。
他在自家屋前的空地上跪下。地面仍然热,灰烬会把膝盖烫出一片红。他先俯身一拜——父亲。第二拜——母亲。第三拜,他停了一瞬,手贴在地面上,像是在m0一个人的脸——妹妹。
没有话。他多说一句,这个地方都承受不起。
他起身。转身离去。风从背後刮过去,把灰带起来,落在他背上。那感觉轻,却像重石,压在他的肩胛。
回宗那天,天sEY着。南部传送阵那头,阵官见他回来,照例核验时限,抬眼看他一眼,没有多问。林尘拱手,从阵台上走下来,径直往外门去了。
他没有惊动谁,没有跟谁打招呼。路过剑场,这里正在轰轰烈烈地b剑,喝彩声一cHa0一cHa0,像风砸在石柱上。他头也不抬。
回到住处,他推门,踏进去。
屋里很暗。窗纸贴得好好的,日光被挡在外面,能进来的只是一点从门缝里钻进的灰。桌上还摆着上次出门前磨过的玉牒,边角整齐。火盆是冷的。
他把门关上。木门碰到门框,发出一声很轻的响,像终於肯把这一天收起来。
第二天,没有人在功法阁见到他。第三天,剑场也不见他的人。每日灵气汇聚时,院中小弟子都端着蒲团往外走,他的屋门仍然关着。
外门开始有声音了。先是小声——
「林尘怎麽了?去闭关了?」
「闭什麽关,他钟鸣都不应。」
「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再慢慢有了猜测——
「他不是去了草庙村吗?听说那边……」
「你小声点。」
「唉,辛苦人。」
也有人冷冷地笑:「早说他是运气。他那点本事,撑不到大b。」
这种话一传十、十传百,像cHa0水似的,来了又退,退了又来。屋门不开,里头没有任何声响。久了,大家也不再去想,忙自己的功课去了。
屋内的黑是有重量的。黑得久了,木头会发出一GU淡淡的酸味,像cHa0气不肯退。林尘盘坐在屋角,背靠着墙,怀里按着一个很窄的东西。
那是母亲的发簪。他在路上把断口磨了一磨,不那麽刮手了。可无论磨多久,那一瓣缺的花都回不来。
他闭着眼,不吐纳,不运功。呼x1长而慢,x口起伏得像一根线。识海里血魔沉了很久,终於开口,声音不快不慢:「……你还活着。」
林尘不动。
血魔又道:「就还得撑下去。」
林尘的手指在发簪上轻轻一扣,没有发出声音。
他知道。活着的人没有太多选择。要麽站起来往前走,要麽躺下,让这个地方把他埋了。可他还没有把那一拜做完——那第三拜,从跪下的那一刻起就没结束过。
门外落了雪。春天里的雪薄,落在台阶上很快会化,化了又结,结了又化。屋里没有火,气温像跟着外头一起起落。夜里更冷,冷得骨缝里都泛痛。
林尘仍旧坐着。偶尔会睁眼,看一眼窗纸上那点微弱的亮,像远处的一颗星,亮得小,却一直在。
他不是没有想过把门推开,去院子里呼x1一口冷风,或者在石上站一炷香,再回来。可每次手一抬到门闩上,都像是被什麽东西从背後按住了肩。
——你回来了,却什麽也没有带回来。
这句无声的话,b任何人的讥笑都重。
血魔不再出声。他知道有些东西说了没用。它只是静静在识海深处守着,像守着一团不肯灭的火。火很小,偶尔会暗下去,暗得像要断了;下一息,又冒一点点光。
第三夜将至的时候,屋外有人在远远地停了一下。脚步声落在雪上,再提起来,雪会发出一声极轻的噗。人影站在对面那棵老树下,看了这扇门很久,终於没有过来,只在风里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门内的人没有抬头。他把发簪重新按回怀里,像按住了什麽要往外跑的东西。指尖很冷,但心口那点火终究还在。
他闭上眼。
世界像被雪覆住,声音都远了。只有x腔里那一上一下的节律,顽固地提醒他——
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