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门第七院有一间面北的石屋,门槛低,窗子小,冬天总b别处更冷一些。这一回,屋里的冷,不止是风雪。
七日前,门自内阖,从此再无动静。院中晨钟暮鼓换过七次,剑场上新贴了三张胜负榜,功法阁换了新卷,执事堂发下一轮外出任务——那些人声与脚步声在屋外起落,像cHa0,拍过这扇门,又退下去。
门内无声。
第一日的傍晚,廊下有极轻的一下敲门。
「林尘。」
声音清淡克制,像雪落青瓦。
没有回应。
她等了半炷香,放下一个包裹,转身离开。包裹里是一件乾净的内衫、两包伤药,还有她亲手写的一张小纸条,字迹清冷:「吃药。睡。」
第二日,敲门声重了一分。
「开门。」
里头仍是空。
她把门槛上的积雪扫了,把昨天的包裹换到了更不会被雪淋的地方,又添了一个小食盒。食盒里装的是剑峰厨嬷嬷做的清粥,还有两碟小菜。她从不带这些东西给谁,如今却提着,提得手指都冻红了。
第三日,她没有敲门,只站在门前,低声唤了一句:
「林尘。」
风颇大,将她的声音吹散。她把食盒放下,走了两步,又折返,把食盒里的粥换成了热的——她不会熬,便跑了两趟厨房。
第四日,她在门口练了一刻钟剑。剑意极静,剑尖落雪,雪不碎。她一剑一剑练完,把剑收回鞘,才说:
「我在这里。」
——里头依旧无声。
第五日,她试着叩门,叩了三下,声音越来越轻。她把原来那张「吃药睡」的纸条翻面,写了新字:「若不想见我,至少开窗。」又在下头加了一点点碎字:「不会进去。」
第六日,她带来一个温热的汤壶。壶身很烫,她一路捧着,手背都烫红了。她在门前坐了一会儿,壶口冒着热气,白雾攀上她的睫毛。她忽然想起三月前那一夜,他在冰心峰顶,接过她手里的披风,那时候他的手也是冷的,冷得像一块海边的石头。
第七日的夜,她不再敲门了。
她站在门前很久。月光被云遮住,院子里黑得只剩下雪的轮廓。她终於沉下眼,低声说:
「你若还不应……我就不问你了。」
她抬手,握住剑。
「我斩门进去。」
剑出鞘,风过林动。白光一闪,剑背轻轻一磕门枢,石门脉络中寒气激颤——她没有狠劈,却点在支撑处最微妙的一点。
「喀嚓」。
石门应声而裂,缝隙从门枢一路蔓延到门槛,碎粉如霰。再一推,门板垂落,断成两截。
宋婉清踏进去的瞬间,脚步微微一顿。
屋里的冷,不像外头的雪,是那种被困久了的Sh冷,像一口井,水早结成了冰。她能感觉到气息的紊乱与停滞,那不是闭关,是耗着。她第一次觉得,这不是有人在住,而是有人在这里慢慢Si去。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
三件东西静静躺着:一支烧焦裂断的发簪,一张断弦的旧弓,一只只剩一只眼睛的布娃娃。娃娃的缝线歪歪扭扭,被泥和血染成褐sE,眼角的那点血痕像乾掉的朱砂。
她指尖紧了一下。
她从不问他的过去。她以为人只要往前走,过去便会在身後风乾。可看着这三样东西,她x口像是被什麽y生生按住,呼x1不顺。她第一次,理解了「心痛」不是一个词。
她慢慢转头,看到靠墙坐着的人。
林尘背靠着墙,膝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旧毯。毯子很短,盖不住腿,边角磨得起毛。剑袍上有几处被血浸过的y结,手背的裂痕没有处理,结了薄痂又裂开。头发乱,遮住眼。整个人像是被cH0U走了骨,靠着墙才不至於倒。
他不是在睡——他只是把自己泡在黑里,像把一块石头丢进井底。
宋婉清走近两步,喉咙发紧,开不了口。她从来不会安慰人,她的语言全用在剑上。可这一刻,她不得不用嘴说一些不是剑的话。
她先做了能做的——把窗扇推开一线,冷风涌进来,却把沉闷的Si气冲散了些。她斜过身,将桌上的三件东西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边,拿袖子轻轻拂去灰,她的动作有些笨拙,拂着拂着,袖口沾了灰。她又把倒下的椅子扶起,把地上翻倒的水盏摆正。
她终於蹲下来,伸手,在半空停住。
她的手从不习惯碰别人的手,更不习惯主动。指尖颤了一下,最後,还是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手很冷,冷得像刚从雪水里捞出来。但她能感觉到微弱的脉在跳。
她轻声道:
「林尘。」
没有回应。
她把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着什麽:「你还活着。」
这四个字落在石地上,没有回响,却像从井口垂下的一根绳。
手下的人终於动了一下。
他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把眼睛抬起来,视线穿过她,又落回她身上。他的眼是空的,空得像一口被挖乾的井,只在最深处,藏着一点光。那点光很痛,很碎,但不是Si。
他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沙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都Si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在墙缝里穿过,却一字一字落得清楚:
「我回去……他们都Si了。」
「父亲……母亲……村子……」
他每念一个字,肩膀就更沉一分,像在背一个名字。
「连那帮畜生……也Si了。」
他停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不好看的弧:「我活着……活着跟Si了,有什麽区别?」
宋婉清x口一紧。她从来不怕正面y碰y,她怕的是这样——一个总是往前走的人,忽然停在这里,把自己放在地上,像丢掉的兵器。
识海深处,血魔闷了很久,终於从黑里吐出一声轻叱:「小子,哭完就起来。Si人的名字不是用来让你躺着的。」
林尘没有回他。宋婉清也没有接话。她手心收紧,几乎是笨拙地把他的手握住——她不知道该怎麽用力,不知道该不该拉他起来,她只能握住。
「既然你还活着,」她说,「那你就不能Si。」
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却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坚决。像在剑场上,她说「我看谁敢」。
林尘喉头动了动。他的眼里那一点光,终於往外渗了一寸。
她没再说空话。她站起来,动作仍旧生疏却很耐心。
她把窗多开了一指宽,让风能走,却不至於冷。她去角落找到了火盆和一小袋炭,把灰倒掉,摆好炭,点了火。火苗先是怯怯的,T1aN了两下,又旺了一点。
她把自己带来的汤壶打开,往盏里倒了半盏,抿了一口,太烫,又吹了吹,才端到他面前:「喝。」
林尘没有接。她把盏一点点往他手里推,最後乾脆拉起他的手,让他指尖碰到盏沿的热。人的本能b意志更快,他终於接住,勉强喝了一口。汤是淡的,偏咸,不好喝,但喉咙里的沙被这点热意冲开了一点。
她又把桌上的发簪拿起来,轻轻用袖子擦乾净焦灰。那簪断得很齐,她看着看着,眼尾微酸,立刻把那点酸压下去。她不懂缝补,只能把簪子用一块乾净的布包好,放进盒子里。旧弓断了弦,她拆下枯y的弦头,放进匣中。布娃娃太脏,她不敢动,只把它摆正,让它那只独眼不再倒向地面。
她转身去厨架,找了找,找出一包米。她不太会煮粥,但她会生火。她把米淘了两遍,放进小锅里,加水。水开得很慢,她就坐在一旁等。火光照着她的侧脸,眉目更冷,却也更柔。
血魔在识海里闷闷嘀咕:「她连粥都不会熬,还非要装得什麽都会……」说到一半,它又压了声线,「不过——这丫头,会把你从坟里拎出来。」
粥熬得稀,米还有y心。宋婉清尝了一口,皱眉,在锅里又加了一小瓢水。她低头吹火,火星溅了一点到她袖口,她也不管。
粥终於勉强能吃了。她盛了一小盏,端到他面前。她学着刚才,先吹一吹,才凑近他,语气平淡:「不饿也吃两口。」
他抬眼看她,终於动了勺。第一口入口,淡得没有味,他咽下去,第二口时,喉咙竟然自己要了。
她看着他勉强吃了半盏,才把盏拿开,没有问他好不好吃,也没有说「再吃一点」之类她不会说的话。她只是把盏放在手边,像在说:你想要,伸手就有。
她做完这些,站在窗边,背对着他,把窗又关了一指,让风少一点。她忽然开口,声音像从剑柄里透出来:
「我会再来。」
她顿了顿,像在斟酌一个她平生未说过的句式,最後说:
「下一次,如果你还说想Si——」
她转过身,看着他,目光清冷却极稳。
「我会先杀了你,再替你守坟。」
这句话在别人耳朵里冷得刺骨,落在他耳里,却沉得踏实。她不是用话把他往上拽,她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不许他再往下坠。
她把剑收入鞘,走到门口,又停下,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自袖中m0出一枚小小的冰蓝香囊,放在桌角:「辟Sh,夜里咳了就靠近些。」
她跨出门槛,回手将半扇断门扶了扶,让它暂且能挡风。她没有回头,只说了最後一句:「明日辰初,我在院中练剑。」
她走了。风从门缝里进来,带着新火的味道。
屋内终於有了些声sE。火盆里的炭烧得很稳,亮光不大,却把那一小块地方照暖。香囊很轻,淡淡的冰草味儿把Sh气压下去一层。窗外的雪不再全白,晒出一点点青。
林尘还是坐着,狼狈依旧。但他眼底那点光不再躲起来了。他把盏推到一旁,伸手去m0x前的布袋,把母亲的发簪拿出来,指腹沿着断口轻轻摩了一下。指尖是热的,不再像方才那样冷。
识海里,血魔终於长出一口气:「人走运的时候,总该信一两个人。」
他没有回它。他的喉咙动了动,过了很久,才吐出一个极轻的字:「嗯。」
他把簪子重新收好,靠回墙上。呼x1仍旧很慢,但每一息b上一息更稳。他闭眼,耳朵却在听——听门外是不是有人在院子里落脚。没有。只有风声。可他知道,明日辰初,会有剑声。
他的右手在膝上握了一下,又松开。那一下,极轻,却在黑里敲了个节拍。
——活着的人,总得找一个节拍,跟上去。
火光映在他脸上,割出一条更利的线。他的肩背还是垮着,但背脊慢慢直了一寸。
门外,云层被夜风吹散了一角,月光滑下来,落在破门边沿的裂纹上。那些裂纹像是某种预兆:门虽坏,路还在。
深夜时分,他忽然咳了一声,被自己惊到。他侧过身,把香囊拉近,鼻端沾了点冰草味儿,x口的闷换成了针一样的刺,刺完就松下去。
他睁开眼,望着窗纸上一点更亮的光。那不是星,是冰心峰夜里常点的路灯,照到这里只剩一粒,却让黑不那麽厚。
他把手放回膝上,五指慢慢收拢,像握住了什麽。半晌,他低声说了一句——
「明日。」
只有一个词,却像把自己从井底往上提了一寸。
屋内风过帘,终於透进了些微光。林尘依旧坐着,仍旧憔悴,但他的眼神——终於再次颤动。
那颤动不是哭,是一种很近、很薄的战意,像火在炭里翻身。下一章将从这一点微光开始,沿着门外那一道将起的剑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