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玄幻小说 > 魔女与黑猫守夜时 > 第十九章 影下无名的回响
    半夜过後,风翻了个身,门缝下的温度往回退,木地板的纹理在足音未至的静里一段段舒展。艾莉西娅没有立刻歇下,她坐在柜台後,把今日的册页合上,却没有推进cH0U屉。她的指尖在封面上反覆摩挲,像是要在无字的地方寻找答案;墨痕在她的指缝里沉着,微微的烛光映照在她的面容上,让那双眼睛看起来既清醒,又有些飘忽。

    柜台上,夜墨蜷着身,尾巴慢悠悠地拍在木面。那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却像是心脏的律动,把静谧分成一格一格。金sE的眼瞳半阖着,烛火在其中折S,像两枚琥珀里困着火星。cH0U屉墙伫立在Y影里,层层木格像无数封存的眼睛,半睁半闭,凝望着这个夜。

    「夜墨。」艾莉西娅忽然想起什麽,终於开口。

    猫影抬起头,耳朵微微一动。牠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催促她继续。

    「为什麽……」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在长夜里投下一块石子,「那位旅人会说你不是猫?」她句尾往上抬,像把一个篮子推坐在膝头,等对方把水果放进来。

    屋内忽然静了一瞬。烛火「噗」地爆出极小的一声,像是被吓到,随即又安静下来。夜墨没有立刻回答,牠只是将尾巴绕成一个弧度,停在木面,凝固成逗号的形状,把这个问题延宕。

    「你自己,」牠终於低声道,语气像是从深井里渗出,「也曾这麽说过。」

    艾莉西娅怔了一下。她记得某个夜晚,她随口对夜墨说过「有时候觉得你不像一只猫」。那只是半开玩笑的话,没想到牠会如此认真记住。

    「那时我只是随口说的。」她垂下眼,声音里却带着决绝,「但她,为什麽也那麽说呢?」夜墨的眼神没有闪避。金sE的瞳孔在烛火里凝住,映出某种难以触及的光。

    「我如果不是猫,你希望我是什麽?」牠反问。艾莉西娅愣住,没有立刻明白牠的意思。

    「我只希望你是真实的。」艾莉西娅直直地望着牠,眼神b烛火还要明亮,这句话落下,屋内所有声音都止息了,甚至连巷子外的水气都退了一步。

    夜墨很少露出犹豫,可这次牠真的停了半晌。「我们曾在同一种风里站过。」牠说。「那时,她往远处走,我往门边站。」牠不给更多细节,不是为了藏,而是那一段不属於此刻。她接受这个答案,把篮子端回桌上,里面不空,装了风。

    夜墨的声音很低,却清晰。牠往门缝靠近一寸,鼻尖在风的边缘试了一下那条看不见的界线:「有人在病房里失去名字,有人在港口里失去方向,有人在战场上失去归途,巷子总有其秩序,柜屋总有其守望,这些不过都是交换、代价或留下。」

    「听起来很伟大。」她说。

    夜墨摇了摇尾巴,「不伟大,只是不要让错的东西学会走路。」

    她沉默,笑了一下。那笑不出声,却把喉咙与气管之间的疲惫轻轻抚过。「你上次也这麽说。」

    「因为我常看见。」夜墨说。

    她忽然明白,夜墨之所以在先前那位要寄放「回身」的男子面前截断,不是苛刻,而是牠在阻断一条将要学会走的错路。门外风声换向,巷子那一侧传来新鲜的菜叶与汤水的味道,有人在半夜煮了一锅清粥,或许为了第二天的清晨。她忽然觉得今晚的黑也温和起来,黑不是对立面,黑是把不需要的光遮起来,让真正的轮廓被看见。

    烛火在这句话里颤了一下,影子被拉得极长,攀上cH0U屉墙的缝隙。

    艾莉西娅没有cHa话,只是静静听着。她知道夜墨极少谈论自己的过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深的水里捞上来的碎片。

    夜墨的声音往下延伸,像在描摹另一个时间的气味。

    「那时,我在人与影之间,契约啃掉了我的血r0U,却还没把我完全吞尽。我在渡口,看船只来来去去,听风里无数名字在呼喊。」牠停住,没有再继续。烛火因这段空白而颤了颤,像在提醒还有什麽未说完。

    夜墨转向艾莉西娅,金sE的眼在黑暗里亮了一瞬:「你还记得,你是怎麽经过巷子来到柜屋的吗?」艾莉西娅的呼x1一滞,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场景:白墙、药水的味道、窗外的夜无光。

    她盯着cH0U屉墙许久,忽然低声道:「夜墨,你是不是……b我更清楚知道我是谁?」

    夜墨没有立刻回答,牠静静地把尾巴收进身侧,眼睛半阖,像在过滤一个不能让人过早听见的声音。良久,牠才缓缓开口:「巷子记得的第一天,也是我认识你的第一天。」

    艾莉西娅愣了一瞬,似懂非懂。她低下眼,把这句话收入心里,当作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回答。因为对她来说,的确如此,她的起点就是柜屋,是那一盏烛光和cH0U屉墙。

    烛火轻轻晃了一下,cH0U屉墙深处某一格在黑里亮了一线,像为这份回答落下了一个无声的签字。她没有再追问,只在心里默默记住:夜墨总是b她更早一步站在门槛。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孤身一人。

    夜里又深了一度。她终於起身去点烛,火苗贴着烛芯,跳一下便稳了。光把cH0U屉墙从黑中捧出来,木sE带着一种被时间养熟的亮,许多cH0U屉边缘的磨痕在这亮里显出不同的形状:有的是被焦急的指腹反覆m0出的浅凹,有的是被犹豫停在边上迟迟不肯推到底的那道白线。她的眼睛在每一道磨痕上停留,像为每一个曾来过的人默念一遍未说出口的名字。

    烛光稳定以後,夜终於从墙上退回屋角。她把册子阖上,这回是真的推进cH0U屉里。动作刚完,一个极轻的敲击从门外传来。不是客人,敲击短、规律,像两片树叶相互滑过。她与夜墨对视一眼。夜墨先去,鼻尖抵在门缝上嗅了嗅,放松,退回一步,示意不用开门。她明白,有些夜里会出现这种门外的话,它们不求回应,只要有人知道它们存在,便会走。

    「你在港口,」她接着之前的话题,「也守过这样的夜吗?」

    「守过,」夜墨说。「港口的夜味道重一些,有盐、旧麻绳、鱼腹和cHa0Sh木头。灯塔的光每隔一段就划一次,划过海,也划过人脸。那光把每个人短暂变成一种像是被框起来的样子,谁想出海,谁想回家,谁站在岸上假装等人,谁其实只是在等自己,不用问,都看得见一点。」

    「你那时候也说话吗?」她忽然好奇。

    「少说。」夜墨道。「说多了,风就会模仿。」牠停了停,又补一句,「我b较相信步伐。」

    「步伐?」

    「人心会骗,脚不太会。」牠说。「回家的人,脚跟会先着地;想离开的人,脚尖会先出去;怕的人会让膝盖偷跑,膝盖跑在脚前,这种人容易跌倒;说谎的人,脚腕僵得快。」牠缓缓说着这些观察,彷佛在把一个老本子翻开,里头记的不是字,是人的走路影子。

    她听得出神,忽然笑:「那我呢?我走路时是什麽?」

    夜墨偏头看她,没有马上答。牠把她过往几个走路的场景在脑中排了一列:在柜屋里,步伐稳,脚靠近木面时会主动放低;在市集,步幅b在柜屋略大,遇到将来会来的东西,右脚会先往前半寸再收回;在病房的走道,脚动之前影子先动,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牠最後只说:「你走路像在量东西。」

    「量什麽?」

    「量自己。」牠答。

    她不再追问,许多答案听到这里就够了,往里走就会惊动别的沉睡。她把身T往椅背靠去一点,让脊背理解刚刚那句话。夜墨走回柜台,跳上去前,忽然在门槛边停了一息,把爪垫按在那道亮线上,非常轻,几乎没有重量;按完才回身。她看在眼里,像看见有人与老友击掌,门槛原来是牠的老友。

    她听懂了,懂得很慢,却安稳。她忽然起身,去壁橱取出一个小包,打开,里面是一枚极细的银针,针尾有圈。她把针递给夜墨。「帮我把陶铃的口再补一针。」

    夜墨接过,不问为什麽要牠来做。牠用前爪把碎边固定住,背後的尾巴平平伸展,让身T保持平衡,银针在烛光里一闪一闪,像把光缝进裂缝。牠做得很慢,每过一个小结就停一停,听屋内的声音是否改变。最後一针落下时,陶铃的口子收拢成一个更紧致的圆,没了裂痕,却保留当初破碎後留下的那一丝温柔。她接过,轻轻晃了晃,铃心没有响,她笑:「很好。它还是选择沉默。」

    她把铃挂回原处,站定片刻,忽然说:「夜墨,希望有天我能看见真正的你。」

    夜墨没有回头,只是把尾巴往自己身上绕了一圈,给这句话一个毯子,不让它受凉。「那就当我是门边的影。」牠说。「影子不需要被定义,影子只要准。」

    她没有接「准」这个词,她改说:「影子在晚上最长,白天也还在;你呢,是两种时刻都在的那种。」

    夜墨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牠将下巴枕在前爪上,眼睛慢慢合起来一半,恰在那种既能睡也能醒的边界。她在烛前坐下,捡起笔,没有写字,把笔尖在纸面上轻轻点了三下,像三个低语。

    「夜墨。」她忽然想起,语气换得很轻,「如果有一天我除了名字,也不记得这里,不记得cH0U屉、不记得秤、不记得你,你会做什麽?」

    夜墨没有立刻回。牠把眼睛完全阖上,又在下一息抬起眼皮,像让答案先过一道滤网。「我会去找你走过的路。」牠说。「看哪里有你留的暗号。你不记得,我的脚会记得。」

    「我的暗号?」她歪头。

    「你每次推cH0U屉,最後都会用指节点一下边缘。」牠道。「那里会亮得b其他地方久一点。你写字前会先把笔尖靠在纸面,不画线,只靠一下;你让风进来的时候,会先把手放在门框上,让温度交换,这些都是你的路标。」

    她沉默。被这样看见,竟没有不安,倒像终於穿上了一件合身的外套。「那如果我真的,再也找不到路呢?」她还是问。

    夜墨低声答:「那就让巷子绕长一点,拐弯多一点,让你在弯处慢下来,我会看见的。」

    她没有说话,把笔收好,把烛火拨小。火光退到最合宜的距离,不刺,也不远。她转过身,看夜墨;夜墨也在看她。两道视线在空气中相抵,没有声音,却把今晚的秩序稳了两分。

    「晚安,夜墨。」她先说。

    「晚安。」牠回。

    她走到门边,把手放在门框上,让皮肤与木头交换温度一息,这才关上内锁。夜更深了,深得巷子把自己的骨头藏进最里面,不再给过客看。cH0U屉墙在黑里立得笔直,某一格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微微一亮,那是傍晚寄存的断裂之呼唤,正被一整夜缝合;另一格在更内侧,没有光,却有一种听不见的呼x1。

    她把身T安顿在靠椅里,肩膀终於卸下。睡前最後一秒,她在心里轻轻喊了一次「夜墨」——不出声,只让心知道自己在呼唤。牠那边没有反应,或许已睡,或许只是在假寐;可她确信,那个名字像一粒极小的盐落进黑里,黑因此有了味道,不再只是颜sE。

    夜墨没有睡,牠把目光贴在黑中那一格没有光的地方,将一串很古旧的音节在心底晾过一次,那是被秩序悄悄收走的名字。牠没有去碰,只在最靠近的地方停住,宛若门边看风。最後,牠把那串音节折成一枚极细的针,悄悄别在自己影子的边缘。明晚或明晨,或许还会用上,不是为牠自己,是为那个准备要学会慢慢回头的人。

    夜墨收回视线,把下巴放在前爪上。牠没有说出口的是——在「艾莉西娅的第一天」之前,他确实听见过一个小nV孩喊过名字。那声音乾净、不完整,却b任何完整更坚定。牠把那声音深藏在自己影子的缝隙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心底,夜墨轻声说了一句——

    「你不要怕。」

    黑暗无言,却像回头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