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观监仍悬在天穹,镜心澄明,像一只不眠的眼。城外风向悄悄改了,吹过旌旗,吹入人群的喉咙,让躁动被迫咽回去。

    镜面里,画面自阎寂八岁那年缓缓铺开。

    ——

    青瓦朱门,门匾上的金漆尚新。院里桂树正好,桂影落在青石小径上,细碎得像撒了盐。长廊尽头,褐sE廊柱旁立着一位衣饰雅素的妇人,面容温婉,掌心轻搭在男孩的肩上。

    「凡事求个心安。」她把一根松掉的发簪推回发间,低声道,“今日去庙里,不是求神,是求个安稳的念头。”

    阎寂仰头,小声应“好”,又忍不住从马车帘隙往外看——街角的破庙下,几个乞儿裹着麻布,眼神像风里摇的灯。

    「娘,能不能让他们也吃饱?」他突然问。

    妇人微微一愣,随即笑意温柔:“回府便让管家开炉施粥。”她顿了顿,又说,“你替娘多求一句:求你长到b现在更高一点,写字别总歪。”

    马车轮辐碾过浅坑,发出一声轻响。镜面里,寺庙古钟悬着未鸣,香客三三两两。阎寂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唇形清清楚楚--“愿娘亲平安,愿人间少饿。”

    回府後,外宅大门敞开,灶上热汤滚,白雾弥漫一院。阎寂挽着袖子学着母亲的样子舀粥,给每个端碗的人都多添半匙。有人谢他,他不好意思地笑,耳尖红了。

    镜外的人群不自觉安静。有人轻声道:“若只看这一段,哪里像个魔头?”

    “镜只照一面。”老修士低声提醒,“还要看门内与门外。”

    门外的人cHa0涌动之中,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挤将上来。他的衣裳旧,但并不脏;发尾乱,却看得出刻意弄乱的痕迹。两名家丁往前一拦,他肩一沉,便把两人推得踉跄後退半步。

    “萧——”他张口,y生生把一个字咽回去,改叫,“伯母。”他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得发皱的家书,“荒年逃难,来投亲。求收留一夜,天黑再走也行。”

    妇人沉Y,微侧身对管家道:「先安顿,等老爷回话。」她行事周到,不给青年更多时间说话,也不当场拒绝。转身时,她把阎寂向里按了按,示意他回内宅。

    阎寂回头的一瞬,镜头捕住了青年的嘴角──那是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猫在夜里收起爪时露出的那一点锋。

    镜外有人倒x1一口凉气。“这人手势不像饥民。”

    “孔武,且眼神不虚。”另一人道,“像练过。”

    「再吵,闭嘴。」话音未落,寒鸢帝姬的声音已先落下来。她不疾不徐地吐出四字:“都,闭,嘴。”

    帝威未见形,地脉先一紧。人群像被无形的手轻轻按住後背,所有yu出口的臆测在喉头被冻住。许多人不由自主看向寒鸢——她今日的霜意并不凌厉,却b先前更冷。

    瑶台斜睨她一眼,没有阻挡;幽婵只把袖口拢了拢,目光仍在镜中。

    镜面继续。

    青年被安置在偏院。夜风起,院墙外的竹叶挨挨挤挤,像有人在悄悄说话。阎寂端着一碗姜汤去给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屋里没有人。窗纸被里面人T0Ng破一个指肚大的洞,洞边卷起,露出乾净俐落的纸边。

    阎寂侧头,视线越过窗洞,看见内室案几上摊着一张没有落款的卷宗,卷宗最底一页压了一粒灰。是一点极轻的粉尘,轻到吹口气就会散,偏偏在镜心之下耀眼得像一滴墨。

    他没有进屋。那一瞬,他只是把碗轻轻搁到窗台,指背在木缘敲了两下,转身离开。

    「他看见了。」幽婵陡然开口。

    「但他什麽也没做。」瑶台道。

    “不是不做。”寒鸢冷冷道,“是此刻做不得。”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镜,一寸不差盯着每一个细节。镜里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处梁檐、每一段回廊对她而言都熟得不能再熟。那是她童年奔跑的院线,是她练字时摔断笔的案,是她冬夜里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雪落的角度——她太清楚这府邸的每一道光影,清楚到让人心口发冷。

    ——这里不是阎寂的家,是她的。

    镜面拉远,阎寂站在廊外,回头望了一眼影壁。那块影壁的纹饰是一只展翅的寒鹭。镜外,寒鸢的指节在护腕里悄悄收紧,指骨摩擦金玉,发出极轻的声响。

    “这宅子……”有人小声嘀咕,“怎麽与寒氏旧宅……像?”

    老修士轻咳一声,示意他闭嘴。

    夜晚更深,偏院的窗里亮起一线烛。青年的影在纸上拉得很长,他把卷宗收起,动作乾净。出门时他顺手把窗纸上那个小洞用浆糊按平,指腹自然熟练,像做惯了这种「来而无痕」的事。

    第二天清晨,萧府门前施粥仍旧。青年穿着府里发的旧衣,腰间束带打得规矩,脸洗得乾净了,看起来不过是个从困顿里暂时脱身的远亲。他帮忙抬米袋,垫肩的动作标准,如军中所练──落肩、折肘、走步稳。

    阎寂站在母亲身边,没有吭声。那种不安不是孩童对陌生人的戒,而像是对空气里浮着的一小GU酸味的敏感:不对,却说不上哪里不对。

    镜面轻轻一转,落到巷口。一辆不起眼的车停在那里,车夫戴着斗笠,身形消瘦,手背却生着一层薄茧。他不抬头,只在青年路过时轻轻动了一下缰──那是一个约定暗号,简短到不能再简短。

    镜外,瑶台掌心的天律印微微一烫。她没有看寒鸢,只把目光垂回镜心,声音极轻:“灰,不只在纸上。”

    “在人的指节里,在走路的步幅上。”幽婵接道,“在每一处看似恰到好处的帮忙里。”

    寒鸢的眼里没有起伏。她缓缓吐气,压住x中那点几乎要炸开的燥火,低声道:“观监,再往里。”

    镜面应声落入宅深处。内宅西偏房,阎寂靠着书案,认真地描着「直」「正」两个字,写歪了就擦,擦了就再写。他写到「正」的最後一笔时停住,抬头,望向窗外──对面院子的一角,有人站在屋檐下,背着光,轮廓端正。那人一动未动,像一根钉被打进光里。

    「按定案。」阎寂在镜中,唇动无声地复述昨夜听见的两个字。

    他把笔搁下,指背在案上敲了两下,像为自己定了一个节拍。下一瞬,他收拾好字帖,抱起几本书,转身出了门──不是往偏院去,而是往外宅的帐房。

    帐房先生是个做了半辈子帐的老人,眼皮松、脾气拧。阎寂把手里书一放,笑着叫“先生”,问能不能藉看一册旧账。老人狐疑:「小少爷看帐做什麽?」阎寂只道:「做个题。先生教我认入与出。」老人被这个答法哄笑,骂骂咧咧地把一本旧帐扔给他,嘴上嫌弃,手上却轻。

    镜头掠过帐册一页页翻,掠过阎寂指尖停在某一处的瞬间——“米帐·夜半·支出:无名。”

    「他在找什麽?」人群忍不住又要躁动。

    「别吵。」寒鸢这次没有动帝威,只是把目光斜过去。那一眼,b帝威还冷。

    镜面又落回偏院。青年在与管家闲谈,言词合宜,举止尽礼。他笑时眼角生出细细的纹,与昨日那个「邪笑」并不相同──那是一种练习过的笑,练到每一道肌r0U都记住角度。

    「认得他吗?」瑶台忽然开口,声音没有锋,却像把一条绷直的弦轻轻拨了一下。

    寒鸢没有回头,只说:“认得。”她顿了顿,“名字,稍後再说。”

    她不说,镜子往那里照──照在青年的指尖,照在那只指腹侧面的一道浅疤。疤不深,却极长,像是年轻时被剑脊擦过留下。寒鸢的睫毛极轻地颤了一下。

    “够了。”她第一次把目光从镜上挪开,落向观监之外的高天,“瑶台。”

    瑶台沉默片刻,收了镜光的锐,留了照的明。她懂这句「够了」的份量——不是让镜停,而是让臆测停。

    「阎寂。」瑶台转向圣坛,语气平静,“这个人,进你们府,是你看见後的第一处‘灰’。你当时做了两件事:一,去账房;二,没去偏院。第三件呢?”

    阎寂闭着的眼睫微动。他缓缓吐出气,嗓音还有破碎的哑:“第三件——我把後门的门闩,从内改到了外。”

    镜面应声一转,落到府後小巷。那道不起眼的後门在晨光里安静如常,只有一个极细的金属反光一闪——门闩的轴位被悄悄调了个头。门从此只能从外开。里头的人,动不得半分。

    城外风声一下子静了。太多的人不明白这意味着什麽;也有极少数的人在这一瞬同时屏住了呼x1——**那不是陷害,是留活。**留给谁,不言而喻。

    寒鸢侧过脸,第一次看向圣坛上的人。她的眼神像剔去了所有霜的刀,锋更露、意更直:“你那时就知道他来做什麽?”

    「我知道案要按。」阎寂道,「但我不知道按在谁身上。於是我先把门,替活人留了一扇。」

    瑶台没有接话,天律印在她掌心慢慢冷下来。她抬头,重新把目光交回观监:“再往前一刻。让我们看看,这扇门,究竟给谁留。”

    镜面缓缓推进,穿过狭长的後巷、穿过门缝里那一寸光。外头是早市初起的喧哗,是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青布小车,是车旁一个戴斗笠的车夫。他抬了一下头,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歉意。

    观监在这一帧停住。

    瑶台合上掌:“第四章,到这。”

    她收声时,天边一线淡金悄悄翻过云背。人群像被这抹光晃了一下眼,才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追着镜子的光,竟已走了这麽远。

    ——问证,才刚露出第二层底sE。下一盏茶,要从这道後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