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帝姬的叱责落下时,阎寂缓缓睁眼。与先前对寒鸢、幽婵时的冷淡不同,他望向瑶台的那一瞬,目光深处竟泛起一缕极轻的温意——像极北的海上偶尔卷来的暖流,转瞬即逝,却真切存在。

    他又闭上眼,唇角微弯,神sE安宁,像极年岁已高的先生在冬日茶後合书小憩。

    「装到这步,还是恶心。」瑶台的声线压得很低,低到风都不敢接。她忍住指尖的颤,生y收束起奔涌的怒意,直截了当问:“藏魂灯在哪里?”

    「他封了五g0ng,五感尽闭。」幽婵袖指一点,像是给这平静找了个合乎逻辑的注脚,“此刻的他,就是活着的遗像。”

    瑶台沉默半息,抬掌,背後有光如cHa0推至。并非霹雳,而是古老的秩序在空中一寸寸铺展开──一面圆监从她身後升起,薄如秋水,边无棱、心无纹,唯有极细极细的一圈苍白星点,在镜面里旋转。

    “太微观监。”年长修士脱口而出,随即自责地压低嗓门,“万象问证之器。”

    观监不是战器。它不好杀人,也不好救人。它只会「照」。

    「观诸天,证一心。」瑶台的指尖落在镜背,天律印在她掌心轻轻一震,与镜心同鸣。

    锁天阵上方的云层像被谁拎起角,层层退去,显出一面无边的澄明。那澄明并不耀眼,却让人下意识收了喧哗--好像一切声音会在它面前显得轻浮与无礼。

    「凡与他有关者,皆入证域。」瑶台抬头,眼神沉静,“但凡有一字虚妄,天律自燃。”

    她把目光落回圣坛:“你不说,我替你说。”

    ——

    第一束证光落下,温度极低,细到看不见。阎寂x口微微一动,像是海里一座沉没的礁,冷cHa0上来时不可见的颤意。

    镜面浮起图影。

    不是神兵、不是仙山,也不是血与火。是一间漏风的土屋-墙角垒着几块不合尺寸的青砖,窗纸被雨打过,y是用米汤糊了三层才不再起皱。一个脸sE苍白的妇人抓着草蓆边沿,额上汗珠一串串滚,嘴唇咬出血sE。屋外,是泥,有一条细得几乎看不出的水痕蜿蜒着流。

    「哇——」清脆而瘦弱的哭声。

    有人笑了,却很快收声。年轻修士嶂岚本来想说些什麽,话到嘴边却只剩半声叹息:原来「恶名滔天」的开始,和世上千万人的开始一样。

    「凡骨。」幽婵的眉峰淡淡一敛。她不是轻蔑,只是确认。寒鸢没有出声,她的目光并不意外,像这条消息早陈在她心里,只是今天被摆到了明处。

    瑶台没有移开视线。她握着天律印的手关节泛白──不是酸软,是一种与记忆对视时难以言说的紧。

    镜影往後推。男婴长成瘦小的孩童。冬天,他抱着一捆柴往回走,指尖冻裂,血渗进粗糙的绳子里。有人施粥,他端着碗站在队伍末端,抬头看檐下挂着的铃——风一过,铃声很小,却真真切切。他把这声音存进耳朵里,像把一本书收入怀。

    再往後,小小的他蹲在破庙外的石阶上,膝盖抵着书页,手指顺着不甚工整的字一笔一画地描。夜深的时候,庙里有人咳,火星明灭,他把书合上,把火拨旺一点,又轻轻压下去,免得惹恼谁。

    「他在教书?」人群里有人低声问。

    “不,他在学。”老修士答,“先生少,书少,肯学就难。”

    镜面里忽而落下一片灰,轻轻一层,像雪不是雪。画面掠过少年阎寂的手背──一封拜师帖落在他掌心,纸极乾净,墨极匀称,纸心下却压着一点看不见的粉尘。

    「灰。」瑶台看清的那刻,眼神略沉。

    阎寂在圣坛上合着眼,唇角没有动。

    画面一转,来到寒氏。阎寂披着素sE长衫,坐在廊下,教几个小娃写「直」与「正」。他把笔递给一个写歪的孩子,握住她的手背,“直的意思,不是你要把线拉得像弓弦,是你站着的时候,心也直。”

    孩子懂不知道,但她笑了,牙缝里有颗黑黑的小虫。他也笑了一下,指背在案上敲了两下——那是後来很多人都熟悉的节拍。

    下一幕的光一暗。夜,风从空巷穿过,带着烟腥。阎寂从廊下起身,似有所觉,步伐极轻。镜面像被谁用袖擦过,映出的边角有些模糊。

    有人来了。看不清面目,只听见一句半声的低语:“按定案。”

    那夜的火没有烧太久,烧得乾净。镜头不残忍,不给血r0U的近景。它只照着第二天的晨光——瓦上缀着水,房梁上兀自冒着细烟。阎寂在一口乾枯的井旁站着,背影极直,却像随时会折。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哭。只是把一块石碑重新立直,指背在碑角敲了两下,转身走进蒙着灰的屋。

    寒鸢的指节在护腕里攥紧,又松开。她看向瑶台,视线短暂相交,各自沉默。

    镜面再转-天穹,金阙,华盖之上。那是天庭的门。阎寂立在阶梯下,衣襟洗得发白。门内有笑,有恭维,有礼文与暗码。门槛很高,但他还是一步步上去。有人在门内提了一盏小巧的灯,灯罩薄如羽,「存魂灯」的幽蓝从里层温缓浮出。

    「那盏灯……」瑶台的嗓音在喉间絮了一絮,「像极了——」

    她没把话说完,镜面替她说。凡尘市井,一段短得几乎不真实的温柔:少nV在桥上拢发,水下拂过一尾银鱼。阎寂从远处走来,隔着一盏油灯的距离,停住。少nV抬头,眉眼清亮。她唤他“先生”。他没应,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再後来,是病榻。男人的气息已经极浅。阎寂站在床尾,指背在床沿轻敲两下,落座,抬手,指尖划过虚空——那盏「存魂灯」的青光像被远远递来,落在他的掌中。他低声道:“借灯一盏,还人一生。”

    镜面在这句低语上忽然起了雾。瑶台猛地抬头,手心天律印烫了一瞬。

    「他没杀?」人群里的问很轻,像怕惊醒什麽。

    “镜不判善恶,只照所系。”老修士沙哑道,“你看到哪一面,就以为是全貌。可镜里,常有被挡住的一层。”

    瑶台没有看他,她的目光盯着镜面那团雾。雾不是自然起的-更像有人在镜心轻轻按了一指,按出一指灰。那灰极细,细到藉风方成形。

    「天策。」幽婵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寒鸢与瑶台听见。

    镜面把这层灰勉力推开,露出的是天庭的暗廊。阎寂立在柱影下,手里还捏着冷却的灯意。有人从廊外掠入,步声柔,语气更柔:“先生行事,果然决绝。”

    “我不杀。”阎寂没有抬头,“你知道。”

    “你不必亲手。”那人笑,“名要紧,证更要紧。”

    镜影到这里骤然一黑。

    瑶台握紧了天律印。印面无字,却重得像一座山。她x口的气一线线绷紧,她看向阎寂:“存魂灯在哪里?”

    阎寂没有应。镜面里,他正把那盏灯递出画外──方向,不是天庭。是更低处。

    镜外的风忽而调了向,朝城门外那处破木车吹——青衣小药娘怀里抱着个小箱,抬头望天,她的眼睛被镜光照亮,像两滴被太yAn吻过的露。

    瑶台的心口一谦。她不是动容,而是意识到了某种更危险的连结:有人把路藏在人堆里,把灯藏在命里。

    她抬手,yu加力,观监却忽地「嗡」了一声,镜面上浮出浅浅一行纹——不是字,是一个极小的「问」形涟漪,在镜心轻轻扩散。天律印在这一刻同频,掌心烫得她指尖发麻。

    「够了。」寒鸢开口,她的声音b先前更冷,“瑶台,你若一味翻灯火,今晚就只剩你与他之间的债。其他人的账,反要拖後。”

    “我是在问证。”瑶台道,“不是替他洗。”

    「问证,不等於剜心。」幽婵跟着落语,“他已挂命於印。你要的是灯,不是他的全部。印火再起,镜会乱。”

    说话间,镜面确实起了乱──不是光乱,而是灰乱。一点点灰从镜心析出,如极细的盐,落在每一帧影像上,轻轻啃咬着记忆的边缘。

    阎寂终於开了口:“看到了吗?灰,不只在纸上。”

    瑶台盯着那一点点灰,眼底杀意像被冰封住,压成更深的暗:“灰是谁?”

    「你让我在此刻叫出那个名字?」阎寂的声音很轻,轻到像风,“名字一出,有些门会b人更快Si。”

    「那就给路。」瑶台道。

    阎寂沉默。他在圣坛上睁开眼,第一次认真去看这面镜子──不是看镜里,而是看镜。那是一种罕见的、几乎是温柔的视线。像先生在看一面被学生擦得发亮却始终留下一点水渍的黑板。

    “路在泥巴里。”他说,“在最不该有人走的那条G0u里。”

    瑶台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城门外,青衣药娘正把药篓卸下,俯身,伸手入G0u,m0出一块被泥糊得看不清的破瓦。她抬头,对着天空笑了一下,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打招呼。

    观监忽地止住了所有抖动,镜心那一点「问」字样的涟漪沉入底部。天律印在瑶台掌中冷了下去,像火灭後的一杯温水。

    “你先活这一盏。”瑶台收镜,衣袂垂下,声音不复方才的锋利,“再问第二件。”

    “今天不够。”寒鸢提醒,“一盏已尽。”

    “第二盏,从灯起。”幽婶淡淡,“从她起。”

    她没有指谁。但所有人的视线都知道该落在哪里──城门外,泥G0u边,那个青衣小药娘。

    风从城外吹进来,带着草叶的清气与泥腥。人群里有人下意识深x1一口气,彷佛也想把那点清气留在x腔深处。

    阎寂在圣坛上合上眼睛。天很高,镜已经收走。锁天阵的纹路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每一道线都像一根紧绷的弦,所有人都能听见它们的颤音。

    问证,并未结束。真正的刀,仍在高处。谁的名字会先落下来,还要看第二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