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观监仍悬在天穹,镜心澄澈如水。风在城头一叠一叠地压低,压到人群喉咙,只剩下吞咽的声音。
镜中,画面自偏院一移,落到前厅。青砖地面擦得发亮,门槛上镶着一条细细的铜边;廊外桂影斑驳,正逢桂花第一波落。几名家仆侍立两侧,袖口叠得极整。季衡──那位行商出身、如今富而好礼的当家人,端坐正位,案几左手放着一封被翻阅多次的家书,纸角起毛,摺痕清楚。
季衡抬眼,看向堂下的青年,言语缓慢而郑重:“若我没记错,你名唤——寒宁?”
青年一怔,随即屈身而拜:“小侄寒宁,见过季伯父。”
「起来。」季衡目光略略一暖,似是忆起旧事,“当年与令尊同走河道,生Si与共。今日寒氏遭厄,你能来,便是亲。”
他转首看向侧位的淑妇,沈氏。沈氏举止素雅,不夺夫言,只轻轻点头:「理当如此。」她的眼睫很长,垂下时把一丝不安遮在里面。
季衡抬手,向管家使了个眼sE。管家心领神会,捧上两盏新泡的清茶,茶面微漾,香气温和。
“敬过此茶,改口认亲。”季衡起身,言辞庄重,“从此,季府即你之家。”
寒宁双手捧盏,指尖微颤,抬头时眼中已有一层薄光:“义父用茶,义母用茶。”
茶盏方落,他「扑通」跪下,额头触地三次,声声实在。季衡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扶:「一家人,不必如此。」他握住寒宁的前臂,手心触到一道细长的旧疤,像是被剑脊轻擦过留下。季衡并未在意,顺势将人扶起。沈氏的眉眼却在那一瞬间不自觉地轻蹙──不是嫌弃,是一种难以解释的、来自身为主母的直觉。
镜外,高天之下的寒鸢帝姬站得很直。她的目光SiSi扣着那一幕,喉间像被什麽细细地摩擦过。那是很久以前的名字、很久以前的影子──年轻、尖锐、还未被白发与风霜侵蚀的寒宁。她认得他的笑,认得他端茶时微微发抖却不肯洒出一滴的倔强,认得他在跪拜後短短一息的失神。
“你们看见了?”人群里有人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情绪,“这人也算有情有义。”
「闭嘴。」寒鸢没有看他,语调冷得像落在刀背上的霜。
镜面继续。季衡让座,问寒宁:“此後有何打算?可愿读书求仕?”
寒宁垂目:「孩儿自幼粗疏於书,不敢妄求功名。」话说到这儿,他微微侧身,避开了观监极细的一线光,表情里那点惊惶收得很快。
季衡沉Y,点头:“既如此,便跟我学管账理货。季家有产业,终需人继。”他把目光转向屏风後轻倚的少年,唇角露出一分毫不掩饰的喜意,“寂儿志不在此,他要读书。”
「凡弟--」寒宁下意识要叫,却在开口前半息停住,顺势改道,「寂弟,他的路,我护。」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到几不可闻。
沈氏自屏後牵出阎寂,少年束发,眼里仍留着晨读未散的清亮。季衡招手,阎寂快步上前,行礼如仪。寒宁蹲下身,笑意自然:“以後若有人欺你,记得叫一声。”
阎寂摇头,笑得真诚:“不会有人欺我。”
沈氏面sE如常,只在拉着儿子离席时,指尖在阎寂掌心按了按--一个没有声响的提醒:**读书去。**她拉着孩子走到门槛,没回头,对堂上之人也未多言。寒宁目送背影,眼神深处掠过一缕冷意,旋即收敛。
镜外,瑶台帝姬掌心的天律印轻轻一颤。她没有释义,她只让观监往旁角挪了一寸——那一寸里,映出管家从旁门调度人手的细节、映出寒宁随手托一袋米时肩胛落点极稳的术家痕迹,也映出季衡指间无意而连贯的抹茶动作:所有的安稳里,所有的波涝,都被这光面镜舀到碗里。
「他也许真是来投亲。」人群里有人不甘心地辩,话音一出口自己都不像相信。
“他是来‘做亲’。”幽婵淡淡道,“‘亲’,是他的盾。”
寒鸢没有接话,她的目光贴着每一处细节,视线所过之处,几乎要把人从镜里拉出来。她知道寒宁的身手,也知道他最擅长留痕与抹痕之间如何算计──不留太多,让外人看不见;留一点点,让自己日後能沿线寻回。
观监再转,落回帐房。一册旧帐掀到半腰,阎寂的指尖在「米帐·夜半·支出:无名」处停了半息。帐房老先生骂骂咧咧:「又看不懂吧?这些字,认清楚了先。」阎寂笑着应“是”,把那一处悄悄记在心里。
他从帐房出来,没有去偏院。少年在回廊往後行,走到後门时停了,低身,把门闩的轴位从内向外轻轻一转——卡槽发出极轻的一声「咔」。从此,这扇门,只能从外开启。
镜外,许多人愣住:他们看不懂阎寂这一手到底是在防谁、护谁。也有人瞬间明白--**留活路。**留给什麽人,不需说穿。
「第三件。」瑶台的声音平静,像是在把节拍轻轻敲在桌沿,“茶火未尽,继续。”
镜面把清晨压到薄,再薄。薄到只剩一线光,从门缝里斜落进来。巷外,青布小车还在,车夫斗笠压得很低。他抬起头的一瞬,眼神闪过一个沉重的歉意——像在对某个注定要发生的局先行致哀。
季衡回到堂上,缓缓落座,手落在那封家书上。镜中能看见纸背有一处极淡的浆痕-非旧纸修补,是新纸作旧。沈氏从旁门进来,目光无声地与夫君相触,她的眼里没有慌,只有疑。她轻声道:“此人手上有疤,像练家子。”
季衡听见了,却只用一个按手的动作回应:知道。
他不是不疑。他是先安-先安家,後探局。
寒宁在偏院,已经换上季府给的衣裳,束带合身,动作规矩。他立在窗下,侧头,像是在等一声看不见的暗号。偏院墙外,竹影动。那个车夫走过墙根,脚步不急不缓,走到门外,停一停,再走。三停,暗约。
寒宁没有动。他只是把手指搭在窗棂上,轻轻敲了两下。那是和阎寂一样的节拍,却不是同一意义──少年用它稳心,他用它定局。
“说名吧。”瑶台这次主动转身,朝寒鸢看去,“你认得他。”
寒鸢的睫毛垂下,遮住一瞬的颤。「寒宁。」她吐出名字,声音极轻,像是怕惊起一只旧年的鸟,“寒氏正脉,寒府长子。——我的父亲。”
观监之下,人群像被同时cH0U走了气。惊哗刚要涌起,寒鸢抬手,帝威不显,气势先落,所有的声音生生折在x口。她没有看任何人,只看镜:“继续。”
镜面翻了页。那夜,寒宁被安排在偏院安歇。二更过去,季府里各处的灯依旧亮着,帐房、库房、外堂,灯火在风里轻轻摇——这家人今晚没有松懈。阎寂去了书房又回,经过偏院时停了停,没有靠近。沈氏从内宅来,远远立在长廊尽头,对着夜sE站了少公顷,这才转身离开。
三更将至,门外的小车缓缓退到更远一点的巷口。车夫仰头,向夜空吐出一口气。观监在此刻压下光,照见他袖口里暗缝的金线、车辕下藏着的一截空心竹。风吹进竹里,发出极细的「呜」--吹的是局,响的是人心。
第二日清晨,季衡对管家指示:「安排他熟悉库房。」口气平常,像是在安排一项家常琐事。偏院里,寒宁叠好被褥,折角如军中。去库房途中,他和阎寂在花架旁擦肩而过。两人都停了一步──寒宁先笑,阎寂也笑。少年开口:“库房那边冷,记得添衣。”
「受教。」寒宁拱手,态度谦和。
镜外,幽婵忽然问:“那一夜,你为何不去偏院?”
「我去,也不能改他来。」阎寂在圣坛上开口,嗓音枯而稳,“我不去,才能看见谁去。”
「谁去了?」瑶台问。
镜面没有给答案。它只是往季府後巷再落半寸光——那扇被改了闩的门,在午後忽然从外开了一线,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把一包小药材塞进门里,又轻轻带上。门外,是个背着药篓的小姑娘,抬头看了看天,冲光笑了一下。
寒鸢的手慢慢松开。她知道那孩子是谁──那是寒氏药园里的孤nV,名叫小芝,後来,她为寒氏送过许多次药,也为许多陌生人送过药。她不懂局,只懂哪里有人咳嗽,哪里需要一包止喘。
「门,是你给她留的?」幽婵问。
阎寂没有否认:“门,是留给会去用的人。她只是第一个。”
「第二个是谁?」瑶台追问。
阎寂看了一眼镜,不看寒鸢:“--寒宁。”
镜面在这一句上轻轻一颤,像是心口被指尖压了压。它没有给出寒宁如何用这扇门的画面──只把那一瞬的风收住,把院里所有人呼x1的频率贴合到一起,像在酝酿什麽将至的雷。
“够了。”瑶台收了镜的锐,留下照的明,“这一章,到此。”
她没有合镜,只是让它高高停在天上,像一盏不灭的灯。她转向寒鸢:“你父,何以入季府为义子?何以後来府号改姓?你若有证,此刻可说。”
寒鸢把手负在身後,脊背很直。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寒氏遭厄,幼nV流离失所,长子带伤。季衡曾救过寒氏二次:一次在水上,一次在夜里。以此入亲,不辱。至於改姓--」她停过寒氏二次:一次在水上,一次在夜里。以此入亲,不辱。至於改姓--」她停了一停,“不是夺,是托。寒氏旧宅在火後修葺,署了新木匾,写‘季’,又贴了旧姓的印。後来那块木匾裂了,换了‘寒’。这事,镜可证。”
瑶台颔首:“镜会证。下一盏茶,问‘托’与‘夺’之间,可有灰。还有——”她看了一眼圣坛上的人,“问你。这‘义兄弟’,为何反目为仇?”
天边微亮,太微观监的镜心像是将一层未翻的纸轻轻掀起,露出下一页的边。风带着桂花的香和书页的旧味交织,沿着城墙缓缓流过。所有人都知道——下一盏茶,将从一个字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