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观监仍悬在天穹,镜心清得像一碗冷水。风从城头压下来,把人群的喉咙压得发紧。所有人都在等待──等这面镜把那一夜,从灯影里一点一点掏出来。

    ——

    半年转瞬。镜中季府门第井然,内外帐目更清。季衡出入商会,寒宁随行,进退有度;库房、帐房、外舖的掌柜对他皆是恭礼相迎。就连府城的知府,也在公堂外多看他一眼,寒暄时称「贤侄」。寒宁不骄不躁,记人名、记路数、记货源,手到擒来。府中下人也Ai说他好:T恤、肯替人着想,吩咐过夜里歇早,不用候门候灯。

    那一夜,正是自知府府上归来,月sE淡,露气重。季衡的酒意往上涌,脚步虚虚浮浮。寒宁托着他一路过影壁、过回廊,直到後院卧室前才停。

    门内还亮着灯。沈氏未眠,问:“谁?”

    「义母,义母醉了。」寒宁沉声。

    门「呀」地一响开。月光沿着门缝泻进来,落在沈氏侧脸,温婉清朗。她下意识侧身要扶季衡,手才伸出,寒宁已顺势将人带进门内,动作周正、毫不突兀——好像他做的只是一个当家长子的本分。

    「我来。」他笑,笑意意味不明。

    季衡在榻上躺稳,鼾声粗重。寒宁却不走,坐到案旁,自斟一盏温茶,盏沿的光晃在他眉梢。沈氏心底的那根弦绷紧了一寸。她仍然是温声:“苦了你,一日劳顿,该回去歇了。”

    寒宁像没听见。他把茶盏在掌心转了半圈,忽然问:“义母,是不是自我进门起,您就不喜我?”

    沈氏抬眼,目光平静:“今夜已深,你也有酒。明日再说。”

    寒宁笑意一顿,抬头,那笑生出一丝轻慢:“若今夜不说,只怕明日便无从说。”

    他伸手,去握沈氏的腕。那力道,并不粗野,却像一把丝线做的钩,冷而细。沈氏一震,立刻後退,想唤人,喉口才张开,四下静得出奇——庭中巡夜的脚步声没有,角门下人的咳嗽也没有。她霎时心沉:饭里动了手脚。

    “喊不来的。”寒宁俯身,嗅到她发间的茶香,像醉又不像醉,“我替每一盏酒都加了‘睡’。”

    沈氏压住心慌,沉声:“你若还有半点念想,就此止步。季家容你作亲,不容你作乱。”

    寒宁侧过脸,盯着她:“亲?”他像在咀嚼这个字,半晌,低笑,“是你们需要一个‘亲’。我需要一座门。”

    他手上再紧,沈氏另一手已探到发间,拔下一支细簪,冷光一闪,直抵对方掌背。寒宁吃痛,指尖一松。沈氏迅速退开两步,朝门外低喝:“开门!”

    门外无人。她握簪的手很稳,心却在一寸寸冷。就在她准备冲向後窗时,榻上突然响起一声厉喝——

    “放开!”

    季衡不知何时已翻身坐起,赤红的眼里尽是不可置信与暴怒。他习惯多年浅眠,今夜明知有醉,归时已将舌下那枚避酒的小铜片吐去,把酒气b出半分,此刻只觉x口热,头却清。

    寒宁回头,眉峰一蹙──这个变数,他也没算进来。

    「寒宁,」季衡的声音带了颤,“为父把你作亲生——你做的,配姓寒?”

    「姓不过是牌子。」寒宁松开沈氏,转身缓缓朝季衡走去。灯影里,他把盏放下的动作极轻,轻得让人心里发毛。

    季衡按着榻安起身,指向门:“出——”

    寒宁忽地笑了。他把笑收得很紧,紧到只剩唇角一点线:“说个明白吧。你口中的‘寒宁’,在渡口就Si了。我顶他的名字、用他的手信、拿他的疤痕——你们要的,是一个‘义子’,不是这个人。”

    镜子外,人群像被谁同时掐住了喉。寒鸢站得笔直,指节在护腕内慢慢收紧。瑶台掌心天律印轻震了半下,与观监心底的某道纹路微妙同频——不是判“罪”,是判“真”。幽婵的眼光冷得像夜cHa0:“不是他。”

    观监里,沈氏握簪的手没有松。她挡在季衡前面,声音极稳:“你是谁?”

    「问名字做什麽?」寒宁——或者说,这在镜中自称“不是寒宁”的人,指尖搭上案沿,轻轻敲了两下,“名字会Si,人不会。”

    “你父亲在地下看着!”季衡怒喝,“你对得起他?”

    对方垂眸,竟似真被这句“父亲”逗笑了:“我没有父亲。”他抬眼,慢慢吐出三个字,“江上客。”

    这三个字一落,观监的镜心微微一暗。城里人听懂了──江上客,江盗之流的自称,在水上打家劫舍、换名易面,极善借屍还魂。

    季衡x口起伏,怒急攻心:“孽障!”

    「孽不孽,看谁写史。」江上客往前再一步。他不拔刀、不高声,反而更让屋里的空气稀薄起来。「你铺子里的账,我一页页翻过;你府里的路,我一步步走过。你把‘托’当‘亲’,我把‘亲’当‘门’。从今晚起——”

    他的话没说完。沈氏手腕一翻,银簪前刺、後挑,直取对方手臂筋。她学的不过内宅护身技巧,招式却乾净俐落。江上客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被这一簪b得後退半步,手背留下一线血。他眯了眯眼,低声:“你还真是……不好惹。”

    季衡趁势上前,抄起床畔铜灯,朝对方砸去。江上客肩一拧,铜灯擦着他颈侧掠过,砸在案上,「当」的一声,茶水四溅。灯焰一对,屋内突然暗了一线。

    「来人——!」季衡声嘶。院中还是一片Si静。所有让人安心的声音,全被这夜吞了。

    江上客不急不缓,从袖中m0出一只薄薄的短刃,刃身无光。他步伐并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在季衡与沈氏的气口上——这不是市井打斗,这是行家彼此试探第二步与第三步该如何落。

    “你以为今夜,是我一人?”他低声,“我来前,已经把账、把钥、把人——换过一轮了。”

    「胡说!」季衡怒极,却在对方目光里看见了太多他不想看见的确定。

    「你若此刻让路,我可留你们一条T面。」江上客的刀微微抬起,刀尖不指喉,只指在季衡与沈氏之间的空处,“你们往後,只是史书里的名字。”

    「路,已经留了。」一道少年声从背後门廊轻轻传来,不高,却像把一根紧绷的弦轻轻拨响。

    众人一怔──阎寂不知何时已至後窗,他把窗钩提开,身影瘦直,背後是月。少年脸sE苍白,眼睛却很亮。他没有喊救,他把窗下一脚的门闩按了按——那是数日前他悄悄改过轴位的门,只从外开。

    「走。」阎寂对母亲,只说了一个字。

    江上客这才意识到背门的机关已被人动过。那一瞬,他眼底闪过真正的杀意。他提刀前掠,刀风极低,奔着阎寂来。季衡横身挡上,铜灯柄在他掌里成了短棍,与对方的短刃相击,火星一溅,气血上涌。他终究喝了酒,力道发虚,却y生生把刀势牵偏了半寸。

    沈氏不退,回手将阎寂往门外一推,却没有跟出。她肩背一紧,像是把全身的力都压进这一推里:“快!”

    阎寂被推到门外一步。巷里的风很冷,冷得让他脑子更清。他没有走远,而是转身,一手去拉门,一手把两枚瓦片塞在门缝底——门在瓦片上架稳,半掩半启,既能挡一时,也能随时再开。

    「开门!」一声细细的童声在另一头响起。是小芝,背着药篓,气喘吁吁,她照着他数日前教的节拍敲了两下门板。阎寂把她拉进Y影,把药篓塞到她怀里:“去後巷,敲竹。三声短,两声长。记得吗?”

    小芝用力点头,提着篓子跑了。竹哨的声音很快从远处浮来,极细,像风。又像某种暗中约定好的讯号,正被一寸寸叫醒。

    屋内,江上客压上来,刀光一线。季衡挡不了第二下,膝一软,几乎跪倒。沈氏上前半步,银簪挑在刀背,簪身折了,碎成细细两截,她手却没松——那两截簪像两根极细的刺,直刺江上客虎口。江上客手一麻,刀势真被打歪了。

    他第一次认真看这个内宅主母,眼底生出一丝讥讽以外的别的什麽:敬。那一丝敬,不足以让他收手,只足以让他在下一刀落下前犹疑了半息。

    也就在这一半息,後门外传来「喀」的一声轻响──那是门闩回位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夜里第一声不属於这座宅子的脚步:远近有别,却都在往这里来。

    「你以为叫得来?」江上客冷笑,提刀再上。

    「不是叫来。」阎寂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少年紧紧攥着门沿,唇sE发白,“是留来。”

    他看着江上客,眼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小小的、极坚y的明白──他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这麽多:改门闩、留半掩、教人敲竹。他仍太小,手太轻,力气太薄,可他要把薄得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点力,压在恰当的位置上。

    江上客彷佛也在那一瞬读懂了什麽。他忽地收刀,转腕,刀身横扫,b退了上前一步的季衡与沈氏,眼神一沉,身形如影掠向窗外——他要走。

    「想走?」季衡咬牙,扑上去抱住他腰。江上客半身一沉,手肘反折,往季衡心口撞去。沈氏眼角一跳,来不及想,扑上去SiSi抱住对方持刀的手臂,刀锋与她臂弯擦出一道血线。

    「娘——!」阎寂声破。

    庑下,竹哨的暗号一阵紧过一阵子。後巷里,有人回应了第三次长音。

    观监在这里忽然一轻──像有人用指尖把镜面上方的灰往一处轻轻一拢。镜外,瑶台掌心的天律印与之同鸣一声,细不可闻。寒鸢的手不自觉握紧,指骨发白;她看着镜中的“寒宁”,又看向圣坛上的阎寂,唇线绷成一条锋。

    “真相在走。”幽婵低声,“但刀,还在屋里。”

    镜面没有立刻给出那一刀落下的画面。它把屋内所有人的呼x1、门外所有脚步的回响、竹哨与风的频率一起收在镜心,像在等待一个临界点。

    夜sE最深的那一刻,正要翻过去。下一页,会是谁的血,落在这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