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城里先红了。火舌沿着後院的屋脊一路吞,帷幕起灰,梁上掉下一串焦黑的木珠,“啪嗒”“啪嗒”,落在青砖上,像一串太快的泪。
太微观监把火光收得很淡,像怕惊着谁,只远远照着。镜外的人群屏住气,谁也不敢把「谋」「杀」两个字喊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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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将过,江上客提刀而走。他没有回头,只在出窗沿时停了半息,听了一耳朵竹哨声──三短两长,风里极细。他嗤笑一声,把笑吞进黑夜。
转角处,他的人已经等着。黑影从墙根起,像一簇簇被风吹斜的草。
「後院点起了。」有人低声。
「好。」江上客顺手把刀递给那人,换上一件素净长衫,唇角一压,“天亮之前,写好说辞:醉酒,烛火。”
“那孩子……”
江上客顿了顿,眼里掠过一线寒:“全城门、渡口、药铺、书坊,谁见过他,谁就多看一眼。看够了,再报。”
“知府那边?”
“岳父,”他冷笑,“可b义父更会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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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sE发白,季府後院已成一地残炭。衙门封条贴得工工整整,告示也很快就上了墙:**季宅火患,主母救夫不及,同殒;家主嗜酒,误烛。**文中规中矩,笔锋却在「误」字上收得极稳-稳到不容置疑。
镜外有人低骂“狗官”,又很快闭了嘴。瑶台没有出声,掌心的天律印在这一刻并不发烫,只沉了半钱重,像把某个名字悄悄压进底下。
冷「峰」披麻带孝,跪在残灰前,哭得声情并茂。府中下人一个个红了眼圈──昨夜他们睡得沉,醒时只看见天烧成一片。有人捶地,有人抱柱;也有人在角落里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不对,哪里都不对。
他像看不见,哭完,抬手,亲自挂上白绫,抬到最显眼的位置,挂得很直。然後转身对众人道:“从今日起,季家在,我在。你们的口粮不会少,你们的月钱照旧。可若有人借灾生乱——”他话在唇边一顿,目光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笑意温和,“——我也记得清。”
掌柜与家人纷纷叩首,谢「少当家」。一片哭声里,有人忍不住抬头看天,天sE灰着脸,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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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十里,破草屋。阎寂醒来时,喉咙痛得像被灰堵住。初升的日头从破瓦缝滑进来,一条细金线落在他手背。他猛地坐起,x口像被什麽y物硌了一下——是簪,断成两截,簪尾还带着一点血锈。他把簪紧紧握住,指节发白,过了很久才把它轻轻放回怀里。
桌上有一只粗陶碗,碗里盛着昨夜尚未吃完的莲子羹,已经凉透,莲心苦味更重。他端起来,手却抖得厉害,羹水在碗壁上打圈。他忽然捧着碗笑了笑,笑得极安静,又把笑一点一点咽回肚里。
门口传来一声轻轻的脚步。小芝背着药篓探头进来,眨巴着眼:“哥哥,我——我带了乾饼和止咳汤。”她把小包往桌上一放,手紧张得搓了一把衣角,“昨夜……我看见後门的灯灭了。我就照着你教的,吹了三短两长。”
阎寂点头,喉咙里「嗯」了一声,沙得像砂纸。他把乾饼分成两半,递给她,自己那半很久没咬下去。他问:“城里什麽样子?”
小芝低头绞着衣角:「都说,是火……说你、你娘不小心……」她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下来,滴在乾饼上,慢慢晕成一个小黑点。
阎寂把乾饼按回她手里,声音b刚才稳了一点:“吃。吃了才有力气跑。”
“跑?”
「他们会来找我。」他把怀里的两截簪拿出来,放在桌上,像放一支笔,又像放一把刀,「先去南面的老码头。那里有一间废船厂,墙上有个洞。你从洞里钻进去,直走,能看到一只破舟——船腹里有我藏的g粮。」
「那你呢?」小芝眼睛红红的。
“我去看一眼帐房。”他把“账房”两个字咬得很重,“该看的字,要看清。”
小芝哽咽了一下,忽然从药篓里m0出一件东西:「这是在後巷拣到的。」是一只旧木匣,没上锁,匣盖里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直」「正」。刻得很浅,却看得出刻字的人非常认真。阎寂指尖抚过那两个字,喉头一紧,差点喘不上气。
「走吧。」他把木匣揣进怀里,起身时脚下一个踉跄,扶住了门框。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昨夜那个被人从梦里推醒的孩子的眼神。那眼里有一种自下而上的y,像石缝里长出来的小草,细得能被一根手指压倒,却偏偏总能再探出一点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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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江上客的人已经撒开。他们换上差役衣裳,手里拿着寻人告示,嘴里念的是**“护孤”**的词:“季家小少爷不见了,怕是受了惊。谁家见过,报来,有赏。”
「护孤」这两个字念得很顺耳,顺耳到人们都不想去想「孤」是怎麽来的。
阎寂绕开主街,贴着砖墙走,一直走到帐屋後门。昨天晚上他把门闩改过一次,今晨门被从外头生y地钉Si。钉子很新,木屑还在门槛上。他停了半息,退後两步,沿着墙角m0到侧窗。窗纸被人匆忙糊过,浆痕没有晾乾。他侧耳一听,里面没声,便把窗纸轻轻挑破一线,从缝里滑了进去。
帐房里还是昨日那GU纸墨味。他把那本**「米帐·夜半·支出:无名」**的帐册从柜底m0出来,翻到标记处。那一行字不在了——被人用粉白细细地抹去,又用极熟的笔路补了一行“修瓦”,字写得很像账房先生的旧手,可“瓦”的最後一捺多出了一点点的顿笔,那是江上客的手——他喜欢在收尾时多“留一点”,留给自己日後认路。
阎寂把指腹在那一捺上轻轻一按,像把这点「灰」按进心里。他没撕账,不撕。他只是把这一页往里面又折了一折,让它看起来b别的页更旧一点——旧到日後翻到的时候,会多想一眼。
窗外传来脚步声。有两个人的影挪到窗下,压着嗓门:“这里看过了?”
“看过了。都钉Si了。走,去码头。听说那边有个小仆看见个孩子往南跑。”
阎寂闭上眼,缓了一瞬,翻身出了窗。他没有跑,他换了走路的样子──把步幅放小,身T微微前倾,像个送药的小童。他从廊下走过,正撞上一个挑水的婆子。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只当是小芝,便骂骂咧咧让开:“别打Sh我的鞋!”
风顺着他走路的方向吹。城门外有吹哨人的影子一闪。他没有看,只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影——城里影太多,普通的影,最不被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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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码头空空,只有被cHa0水泡得发白的木桩和一排烂成骨架的船。小芝钻过墙洞时划破了手背,血点在瓦上,红得鲜。她不哭,按住伤口,照阎寂说的,钻进破舟里。船腹里真的有一包乾粮,还有一支竹管。她鼓起嘴,一鼓作气吹了三短两长。
岸上,一个戴斗笠的老人「唔」了一声,从苇丛里提了个旧渔筐出来。他没有看小芝,只把渔筐往她那边一丢,声音粗:“躲好。别出声。”
小芝缩进篮里,用草盖住脸。老人挪步到更外一点,朝着江上客手下的方向破口大骂:“你娘的,半夜半夜捣什麽乱!我这张网才补好!”
差役装束的两人笑骂着回他几句,又被同伴招手唤走。风把他们的骂声吹散了。
老人等脚步远了,才往筐边挪回一点,低低道:“你那位先生,说得对。风大,灰才看得清。”
小芝不懂。她只紧紧抱住药篓,药篓边上那只旧木匣硌得她手臂痛。她想到阎寂的脸,又想到昨夜那一屋火,眼泪在草下面悄悄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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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寂没有去码头。他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去了城西的旧学塾。那里有他最初学「直」「正」的案,有先生用过的旧笔,有一只被他摔断过後又黏好的砚台。门关着,窗半掩。他站在窗外很久,才抬手,敲了两下。
没有人应。良久,一个沧桑的嗓音从屋里传出来,像久不见风的一本旧书被缓缓翻开:“谁?”
“先生,是我。”他压低嗓门,“阎……寂。”
门开了一条缝。老先生的背更弯了,眼却还亮。他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轻轻侧身让开:“进来。”
屋里很冷,冷到墨都像结冰了。老先生没有问“为何”,也没有问“如何”。他只看了看少年衣襟里藏着的两截簪,沉默地走到柜前,m0出一卷旧纸,递到他手里:“这是你先前写坏的‘直’与‘正’,我没丢。”他顿了顿,“还有这个。”又掏出一卷薄薄的小本字卷……上面x1句极吐。
「先生,我要……变强。」阎寂把「变强」两个字吐得很慢,慢到像在牙齿与舌头之间磨了一遍,“我要看清灰是从哪儿落进来的。我要把它们,一粒一粒,挑出去。”
老先生点头:“强,不是‘打’的那种强。是‘看’的那种强。先把气收好,把眼收稳,把心收直。”他抬手,按住阎寂的肩,“从今天起,你先活着,活得慢一点。”
“是。”
阎寂接过小本,指背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把呼x1法背了一遍,把「直」「正规矩」的笔画又描了一遍。然後他起身,朝先生深深一揖,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这间把他教到「直」的房子。
出门时,他把旧木匣按在怀里,像按住一块烫手的石。风从他耳边刮过去,像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慢一点,但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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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外,寒鸢看着这一幕,指节在护腕里缓缓松开。瑶台掌心的天律印轻轻一暖,像在黑夜里放了一盏不显眼的小灯。幽婵低声道:“他那时,才八岁。”
「八岁,」瑶台重复,目光落回镜心,“就开始学如何把门闩,从内改到外;学如何把‘灰’从字里挑出来。”
她把视线移向圣坛,声音压得很稳:“阎寂。你後来为刀,是如何一步步学的?”
阎寂没有立刻答。他合了合眼,似乎又看见旧学塾里那张案,看见母亲手心里最後一勺未入口的莲子羹,看见火光里父亲赤红的眼。他开口时,嗓子已经不沙:“先学活,再学看。然後——学记。把每一粒灰,记在心口。”
“下一章,”瑶台道,“记账。”
夜风正起,城墙上的旌旆被风掀起又压下,像一页将翻未翻的书。太微观监的镜面微微一颤,像在等一个新的行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