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见春台 > 49。长夜无明(14)
    尹南风再一次见到冯禄,已是在那日夜宴後的半个月。

    自从那夜冯禄指控她身份不实,被乔冕堂下令降职,失去信重,她已多日不曾关注过此人的消息,如今乍一进门便撞见有些熟悉的脸,难免心下一突。

    她面上神情如常,看见屋里的两人似在谈论什麽,见她走进,霎时住了嘴,乔冕堂唇角含笑,倒是一旁的冯禄低下头,神sE惶惶。

    尹南风心想:乔冕堂这人惯会做戏,就是身旁的人没这个本事,容易露馅啊。

    她暗自揣度这二人突然凑在一起的缘由,姿态从容地在屋内的座位上坐下,笑言:「多日不见冯主簿,瞧着气sE还不错啊。」

    没有想像的怪罪斥责,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笑言,便令冯禄不由得背渗冷汗,越发低着头,不敢言语。

    乔冕堂不满地看他一眼,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官,被一个小娘子轻轻一句便吓破了胆。

    他暗自嘲讽,面上却陪着笑意道:「是,冯主簿先前开罪娘子,有眼无珠,下官也下令惩处,让其自行反省,想来也有所教训。」

    尹南风挑了挑眉,听他透着官腔的说词,自然听出他是想重新任用冯禄了。只是一个善於逢迎的墙头草,也不知何处被他青睐,得以重新复用呢?

    她心里思量着,轻抬眼皮,莞尔笑道:「乔知府言重了。我不过是一介nV子,非领官职,如何称得上教训呢?」

    乔冕堂很快会意,「娘子说的是。是下官一时口快了,还请娘子见谅。」

    尹南风未置一词,显然无意理会他的一番装腔作态,任他迳自朝她说了一连串说词,方才从他的长篇大论中捉出了重点。

    苍yAn自七年前西胡一役後,遭战火重创,几年来边竟更是大大小小冲突对峙层出不穷,加上与都城玉京天高皇帝远,朝廷势力鞭长莫及,城中百废待兴,不管是建设还是生计皆亟需补救。因此,几年前便由官方主导,徵召城内有志之士,自愿前往修筑城防,再由府衙发粮支薪,这些年来已靠着这批百姓於城内建设了不少。

    乔冕堂语气担忧,叹道:「只是,近来城防工事进度落後,不禁夜又那里又出了乱子,先前朝官们大张旗鼓的调查,又盯得紧,许多人都不敢再去,但百姓流离,下官心中自忧,不妨便斗胆让娘子亲自出面发放粮食给那些修筑城防的百姓,安抚民心,也好挽回声誉,同时让冯主簿配合娘子行事,如何?」

    「毕竟,娘子如今可是众人眼里不禁夜的主人啊。」

    尹南风不信乔冕堂会将好差事派给自己,暗中提防着,果然下一句便露出了破绽,他如此不安好心,便是要利用她这“不禁夜主人”的声誉,好建立威望,挽回不禁夜的商誉啊。

    只是,让她去就罢了,还特意找来了冯禄……

    尹南风暗留了几分心眼,口上却笑盈盈地应下。然那冯禄不知为何出神,闻言也不开口,只一迳沉默发着呆。

    尹南风眸光微动,含笑问道:「怎麽,冯主簿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共事呢?」

    冯禄不敢抬眼面对尹南风,可闻言仍是不得不抬起头来,在一片恍惚中,袖口沉甸甸,手中捏满了汗。

    他张了张口,艰难地应道:「下官自愿配合娘子。」

    得他这一句,这事便这麽定了。

    一旁乔冕堂还同尹南风仔细说明此事的细节,确认流程,冯禄偷偷抬起眼皮,看乔冕堂似是真的忧心百姓生计,积极地仔细交代,倒是尹南风神sE冷淡,偶尔应答几句,不甚上心的样子。

    冯禄轻轻看眼尹南风。

    他少有地认真看她,她皎皎如云间月,却又似天上的云彩,轻柔散漫,时而澄明可亲,时而Y翳翻涌。光明与晦暗,柔弱与锋利,似乎被矛盾地集於一身,令人难以一窥其实。

    来路不明,神秘的nV娘……她又是个什麽样的人,怀着什麽样的秘密呢?

    天亮後,白尔笙算好时间,趁着陆晏晨起练剑的空档,捧着昨日买的一束鲜花,同客栈要了个青釉瓷瓶,悄悄摆在了他房间的窗下。

    陆晏每日公务繁忙,少有松懈,希望他回来看见鲜花娇美,也能心情好一些吧。

    白尔笙想着,又见时间还早,便打算到城内市集上逛逛,买些可口的零嘴。她没有官职,也不b时镜和陆晏聪慧能g,帮不上什麽忙,也就只能从旁的地方,让他们或许不用那麽辛苦。

    她朝路边的老伯买了蜜饯,又驻足看了一会儿杂耍,兴致正浓,却不防听见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声响,似乎是从一座草棚下传来nV子的哀嚎哭声。

    ……有人在哭?

    白尔笙好奇地走了过去,「怎麽回事?」

    她背对着光影,只能看见一个身型瘦弱,穿着许多补丁的粗布衣裳,头上梳着双丫髻的nV孩儿趴在一个蒙着白布的屍T上哭泣。旁边还站着几个同样衣着的半大孩子,与他们隔了些距离,瘦削的脸上满是茫然,跟着掉眼泪。

    随着脏黑的手,在脸上抹出一道道黑印。但生逢此世,当生计到成了困难,又有谁会在乎形象?

    那背对着她的人影闻声,转过头来,赫然便是昨日在街上卖花的nV孩。

    她於泪眼朦胧中认出了白尔笙,扁了扁嘴,cH0UcH0U搭搭地道:「……我、我阿婆Si了!昨天还好好的,可、可我今早要叫阿婆起床吃早饭,她怎麽也不应……」

    白尔笙皱了皱眉,上前看见了阿婆露在白布外的手,已然僵y没了血sE,她心下一沉,眼前似乎还能浮现出昨日在对街见到那阿婆牵着孙nV的手,含笑回家的身影。

    她不禁眼眶微酸,却很快问道:「那你爹娘呢?」

    白尔笙本意是想让她爹娘出门料理後事,可没想到小姑娘抿了抿唇,说得却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没有爹娘……」那nV孩低下头,说起了伤心事,一双眼睛红红的,眼泪不断往下掉,哽咽道:「我娘於战乱时便因病亡故了,爹爹原本做些小买卖,可战後生意冷淡,前阵子有人介绍在城里帮人g活,说是给的钱多……」

    「自从我娘病逝後,只有我和爹爹、阿婆一起生活,我知道……爹爹一直说等赚多了钱,要给我们换间有院子的大房子,还给我和阿婆买新衣服穿……可是、可是我不要新衣服和大房子,我只要爹爹醒来……我要和阿婆、爹爹一起,在去城外看花……」

    她说得颠三倒四,磕磕绊绊,一旁的几个小孩也许懂,也许不懂,可听她这样哭,他们便也跟着哭起来。

    一时间,棚中尽是起伏的哭声,令人不禁鼻酸。

    白尔笙没想到,昨日还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的人,今日却没了气息,她尚且难以接受,何况接连失去亲人的nV孩?

    她沉默地上前,在棚下的草蓆蹲下,安慰地轻拍了拍nV孩的头,语气放软,「你别难过了,你这麽哭,阿婆若是看见了,怎麽放心离开呀?」

    白尔笙转头望向四周,温声道:「不如,我们先买个席把阿婆埋了,也好入土为安啊。」

    那小姑娘本就cH0U泣着,闻言更难过了,「我……我买不下席。」

    白尔笙愣一愣,心里难过的同时,伸手就要m0向腰间的荷包,可这才後知後觉地想起,自己的钱在昨日便都花完了,眼下自己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银钱。

    她有些尴尬地放下手,一时懊恼自己出门前没多带些银钱出来,可身旁的小姑娘cH0UcH0U噎噎的,本就无助旁徨,她也说不出没带钱这样的话来,她犹豫了一会儿,才伸手m0向头上的一根蝴蝶发簪。

    「那,要不你就先……」

    「那就一抷h土埋了。」

    一只手从旁拦下了白尔笙即将递出发簪的动作,伴随熟悉的嗓音响起,却是陆晏不知何时冷着脸来到了身後。

    他嘴上虽说的冷淡,可白尔笙却瞥见一旁跟来的沈抚使悄悄着人带上了银钱,转头朝市集的方向走去。

    嘴y心软啊,白尔笙撇了撇嘴。

    陆晏上前打量了眼小姑娘身後被草率盖了白布的人影,「人Si如灯灭,不必那麽讲究。不如你先说说,你阿婆怎麽突然Si的,若有异常,还须得再行勘验。」

    小姑娘不懂朝廷规矩的弯弯绕绕,她只是有点怵眼前这个面冷威严的朝廷官员,下意识地往白尔笙的身旁挪了挪,怯怯看他,「大人……是觉得我阿婆的Si不对劲吗?」

    陆晏冷漠,「我什麽也没说,你但说无妨。」

    小姑娘没有主意,身旁几个围观的邻居不好开口,她只好看向唯一熟悉的白尔笙,见她点头,她犹豫了一下,方才同意让他上前察看屍T。

    镇抚司对此道有自己的一套手法,白尔笙牵着那小姑娘到一旁,发现陆晏上前掀开白布後,仔细盯着半晌,便起身招来沈抚使低声吩咐了什麽。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白尔笙没能听清,直到沈抚使离去後,陆晏像是才想到他们,朝她们解释:「我派人让仵作来看看。」

    「怎麽回事?难道……真的有什麽不寻常的地方?」

    白尔笙察觉有异,问向陆晏。

    「尚未确定,还须进一步了解。」

    小姑娘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脑袋里思绪如浆糊般乱成一团,令她无法辨别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实发生,抑或只是一场恶梦。

    她只能透过回忆起这些日子发生过的事,来告诉自己必须坚持下去。

    她断断续续地向两人讲述异常:「自从爹爹走後,阿婆一直很难过,家里只剩我和阿婆,可阿婆年纪大了,做不了累活,先前官府给的钱又花完了,所以我和阿婆说好了,每日一早我和阿婆就是城外摘些鲜花上街卖些银钱,好维持生计。昨日姐姐把花都买完了,还多给了些,阿婆很高兴……那是自从爹爹走後,我们第一次有r0U末能吃,可是、可是……」

    小姑娘说着,双目含泪,又不禁哭了起来。

    白尔笙心疼的上前安慰,一旁的陆晏闻言,却不禁皱眉。

    自从离开玉京,越临近边城,百姓生活愈见苦寒,当年西胡一役动荡朝野,连带着影响百姓生活,他本能想见边城居民日常兴许艰辛了些,却没想到能食r0U末便已是一家人难得的念想。

    玉京朱门贵族弃之不用的r0U末,在这边境古城里,却是难得的珍馐美食。

    「你说官府给你们钱?官府为何无缘无故给与你们钱财?」

    「是官府给的钱粮。我爹爹先前被官府徵召修筑城防,每日官府都会给参加修筑工事的人们发放粮食,也会按时发下份例。我爹爹力气挺大的,每次回来之後都会把粮食多分给我和阿婆……虽然有了粮食,可爹爹要做工,需要T力,阿婆先前总推托不要,但爹爹都说不饿,说他是大人,全身是力气,让我们安心吃。我不信,所以趁着爹爹出门工作,偷偷跟上去看……」

    「我爹爹力气真的很大,他一天可以帮好多人盖房子,也能搬好几箱的重物,从不歇息,其他人都夸我爹能g……」小姑娘说着,懊恼地红了眼眶,自责道:「但其实我早应该发现的,爹爹每天辛勤工作,却吃得那麽少,又不休息,JiNg神看着也不太好,连着好几次都经常记不清事……有次还念着找我娘,可我娘早就不在了呀,我说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就连阿婆这几天也是……」

    陆晏闻言,心头猛地一跳,「你是说……记忆错乱?你确定?」

    小姑娘没往这方面想过,被他这麽一问,才认真回忆一下,不是很确定地道:「应、应该只是太累了吧。除了我爹爹和阿婆,我也经常听闻几个叔叔伯伯也常有这样的事。b如忘了现在是什麽时候、还有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其实已经梦醒了的事,应该……都很正常吧?」

    听完小姑娘说的,周围几个旁观的邻居们也跟着点头附和,他们不明白此间蹊跷,然陆晏却察觉出问题的严重X。

    白尔笙跟在陆晏和时镜身边,一路走来,也听出了案情并不寻常,偏偏随着小姑娘这麽一提,周围几个百姓们也跟着议论,说起伤心处,还不禁落泪,带动几人哭作一片。

    白尔笙在一旁看得心惊,转头只见陆晏脸sE越来越静。

    她想说什麽,可陆晏忽然在一片乱糟糟的哭声中,兀自转身,很快离开了此地。

    白尔笙犹豫了一下,才跟着挤出人群,跟了上去。

    尹南风在外城忙碌发放粮食一事。

    不管乔冕堂此举背後打的是什麽主意,但城内修筑城防,乃是官府徵召百姓,这酬资的部分自然由官府负责;而乔冕堂有不禁夜作为私库敛财,府衙内的公费他自然该怎麽花被怎麽花,毫不心疼,让尹南风和冯禄各分得一半,前往派发。

    说是让冯禄配合自己,可出门在外,冯禄领有官职,代表的便是官府;而自己身为明面上不禁夜的主人,不过是藉此机会,向那尚在城内的朝官们示好,同时修补於斗兽一事後不禁夜的声望。

    尹南风顶着这个名头,做戏也得做全,自然不敢松懈,她不善筹算,每日总得算帐算到深夜,人都清瘦不少;可她不得不如此,一来是为了在乔冕堂面前做戏,降低戒心,二来便是不禁夜被连番调查,近来生意惨淡,乔冕堂的私库本就亏欠许多,公库的钱也不可能支撑太久,这些钱财总有一日会断,她必须得提前规划。

    然而,随着几日过去,尹南风却越发觉得古怪。

    段雪亭来的时候,便见到只着中衣的娘子,身上随意披着件披风,抱臂於窗下来回踱步的样子,不由得出言提醒,「秋夜寒凉,娘子这时候不睡,还穿得如此单薄,可莫要入戏太深,为了些不相g的外务劳心费神,坏了身子才好。」

    尹南风没有回头,只是站在窗边,望着沉沉墨sE里的几点星子闪烁,映着家户灯火明灭,宛如万物静好的画卷。只是那画卷的底sE,早已被悄然浸染,一层晦暗、一层W浊,仿若潺潺清流下暗藏的浑沌泥沼,静默无声,却能将人一步步拖沉。

    她眼中倒映微光,微微闪烁,沉Y半晌方道:「帐目不太对劲。我这几日并未克扣,每日按着相同的份例发放钱粮,可这实际派发给百姓的存货却是一日少过一日,总对不上数目。」

    「官府发放钱粮,是娘子和冯禄各持一半,这参与的人手我也亲自挑选过了,都没问题。来的路上我倒是听旁人说起,参与修筑工事的几个人里,有好些人都说不饿,自己存了粮食,或许是家中情况好转,自己有所准备,用不着派发的粮食也说不定。」

    段雪亭见她面上神sE沉凝,不由得弯起唇角,轻轻一笑,「若真是如此,倒是好事,娘子何必如此多虑呢?」

    尹南风沉下眉目。

    她不像段雪亭想得如此简单,并不相信在人数未变的情形下,每日派发的剩余钱粮却会越来越多,这本就不寻常,其中必有诡异之处。

    或许,这才是乔冕堂此次执意要她和冯禄一同前来的目的--

    尹南风“碰”的关上窗,回头去看他,神sE冰凉,「不。此事有异,明日我便亲自出访,我倒要看一看,他们都吃了什麽神丹妙药,才会不饿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