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见春台 > 48。长夜无明(13)
    玉萤草。

    这三个字从眼前年轻的郎君口中吐出来,让药铺里的二人俱是一时变了脸sE。

    那名唤妙娘的nV子似是沉稳些,在最初的惊愕後,强撑着JiNg神,故作镇定,沉声问道:「公子……不知是从何处听来这个名字?」

    段雪亭当然不会告诉他们真正的原因,他只是面不改sE地笑了笑,轻轻带过,「我有个友人,身患难症,看过的医者开了药方,里头便有这麽一味药,只不过……」

    在刻意被拉长的尾音下,段雪亭眸光一转,目光不动声sE地瞥向角落堆放的药材一角。

    「苍yAn城中似乎极为罕见,我寻了城中几间药铺,皆不得所获。」

    妙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头一跳,在那堆积放的药材里,确实藏着青衫青年要的玉萤草。

    他分明已然瞧见,却并不主动说破,想来是要他们自己开口承认……

    妙娘同阿木对视一眼,目光几变,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妥协道:「是,这玉萤草颇为难得,公子若为救人急需,妾手边是有些存货,只是放了一段时间,质量自b不得其他,便看公子是否能够接受了。」

    「噢?」段雪亭闻言,收回视线,似是疑惑,「妙娘子既有门路,在这苍yAn城中何不多进一些,还能藉此多赚一手呢?」

    这话既是试探,可也是真心疑惑。

    段雪亭为寻这“玉萤草”的消息,几日以来寻遍城中医馆药铺,皆无所获,方才他的说词不假,确实只有妙娘的这间药铺存有玉萤草。

    可谁知,这随口一问,竟似说中了她的心事,只见妙娘踟躇半晌,方支支吾吾道:「这……妾哪来的门路呢,不过是父亲在时留存的存货罢了。」

    她说到後来,竟是语带哽咽,彷佛想起了什麽伤心事,忽就捂着脸低声啜泣。

    饶是段雪亭见状,也不由得一愣,有些不知所措,还是一旁的阿木率先开口,朝他解释:「公子莫怪,我阿姐她……也是想起了伤心事,触景伤情。可我阿姐说的不错,这玉萤草於今日极为难得,若非我库中仍有存货,只怕也是拿不出手的。」

    「此话何解?」

    阿木看了眼一旁低声哭泣的妙娘,叹了口气,只好向他坦承,「其实,这玉萤草乃是产自西胡,前些年还好,只是自七年前西胡一役,朝廷下令断绝与西胡的商货往来,这外国的东西进不来,自然也稀罕,所以公子於城中没能找着是正常的。」

    「既是断了货源,何故你们手中便有存货?」段雪亭狐疑地看向他们,「西胡一役至今多年,纵然家中前辈留有存货,也不能保存至今吧。我观二位,倒不似苍yAn人士……」

    自七年前西胡一役,庆国大败,断绝与西胡来往,国仇家恨之下,那些本於庆国境内定居的外族人士也不得不被迫藏匿暗处,这些年更是混入了不少潜伏的西胡细作,意图打探消息,卷土重来。

    眼前的二人,於苍yAn经营着一间不起眼的小药铺,手中还握有本该於国内断绝的西胡草药,看在眼里处处都透出古怪。

    阿木见他目光怀疑,怕他误会,当即摆手解释:「公子猜的不错,我们其实都是当年西胡一役的将士遗族,在战後得了消息来寻家人遗骨,方才留守苍yAn,想着离故去的家人近一些,也好挽回一些因战事造成的伤亡。」

    西胡一役的将士遗族……

    段雪亭闻言垂眸,眼睫轻颤,掩饰着此时因听闻熟悉的词汇,而掀起惊涛骇浪的思绪。过往的一切太过惨烈而难忘,那是自多年前边疆烧起的一把大火,将所有的wUhuI不堪通通吞噬,也烧毁了记忆里美好的一切,让活着的人献祭灵魂,只余下一副躯壳,於这茫茫天地行屍走r0U。

    他扯了扯唇角,低叹:「所以,你们是因为这样才选择留在这里啊……」

    一旁的妙娘本在低声啜泣,闻言抬起眼来,她容貌生得温婉清秀,如今哭过之後,更显柔弱。她眼圈通红,泪水如珍珠般眨落,如此风致楚楚,实在让人怜Ai。

    妙娘抿了抿唇,同身旁的阿木对望了一眼,随即轻声道:「当时,阿木年纪还小,我们循着消息找来苍yAn,战乱之後满目疮痍,街道之上皆可见伤亡无数,伤者无药可用,便流浪街头,同亡者相伴,那景象怵目惊心,至今难忘;公子方才说,战火无情,逝者已矣,可剩下的人也很重要,我和阿木留在这里,是想尽己绵薄之力,不愿再见如此景象,也当……全了当年的遗憾。」

    妙娘泪眼婆娑,可她说这话的同时,一双眼却是炯炯发亮。

    段雪亭看着他们,心下微动,终究没有再说什麽,只是自怀中掏出银钱,从阿木手上接过了包好的药材。

    他垂眸望着手上的药包,忽然想到了什麽,鬼使神差般,缓缓开口:「当年一役,战况惨烈,你们心中可有怨恨?」

    其实他想问的是,一场无情战火,便不明不白地输却X命,让留下的人只能苦苦守着过往,等着永远也回不来的人,可这本就不是他们选择的,作为国家之争下的牺牲者,他们可能後悔?

    可曾……有过怨恨?

    「没有的。」一道声音打破了混乱的思绪,是阿木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憨厚答道:「都说了,战火无情,虽然有些遗憾,可经历了当年旧事,我和阿姐便都明白人活着平安就好,只要活着,那就已是万幸啦。」

    段雪亭抬起了眼,万幸吗……

    他攥着包裹着药材的麻绳,眼角余光瞥见那堆放药材的角落里,散落着几根用来包装的麻绳,似是受了cHa0,颜sEb起一般的深了些;而通往院子门边的地上土质松散,偏新。

    他面不改sE地挪过目光,却什麽也没说,只是提着包好的药品,转身走出了药铺。

    这段时日,时镜藉着大理寺的名义,暗中调查乔冕堂这些年的经历。

    自从他得知苍yAn知府便是多年前曾因鱼跃村灭村案入罪之人,他便隐隐觉得其中必藏有什麽不为人知的秘事。

    当年案发後,时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的乔冕堂遭判处流放,行至半途却适逢大赦,减免其罪,改被贬来这地处偏远的旧都苍yAn;他当初被人放出来,事发突然,时间太过仓促,就算他逃来苍yAn,身上也没有那麽多钱财,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能与不禁夜g结,暗行龌龊。

    除了斗兽一事,他和陆晏还打探出不禁夜手中握有地方仕绅的家产命门,以此要胁。苍yAn乃是前朝旧都,虽於改朝之後,首都搬迁,又因临近边境,渐渐没落,然地方仕绅既於此多年耕耘,势力早就根深柢固,为何对於一个初来乍到的地方小官不敢反抗,更选择把身家X命托付给一个素不相识默默无闻的人?

    能让他们选择缄默,必然是在乔冕堂身後,还有人支持。

    可不得不说,对方行事实在隐晦,经历数日尚查不出什麽有用的东西,所以时镜才想透过不禁夜的帐册,循金流找到那背後的人。

    不禁夜於苍yAn经营多年,极尽繁华背後,定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既能要胁地方仕绅,也能令尹南风不惜逃脱,也要为之驱使。

    想起尹南风,时镜心间便难免不自在,他同样见不得官府鱼r0U百姓,草菅人命的景象,故而为了探知实情,选择默认尹南风留在府衙,替她於陆晏等人眼前掩盖;如今又与她协议,达成同盟,约定合作……

    柔弱纤细的娘子惯会骗人,也不知她口中所言,是真心抑或假意,或者他当时便不该轻易答应……

    他默默想着,绕过街角,时镜忽与一人当面。

    对方文质彬彬,容貌如玉,青衫似竹,清润俊俏的眉目却冰寒如雪。二人不经意地遥遥相望,在最初的怔忡後,唇角缓缓露出笑容,主动朝他打招呼,「时大人,这个时候在这里,是出门游玩呢,还是因公办案啊?」

    时镜认得此人,在芜州城外,是一青衫男子策马而出,临危之下带走了仓皇出逃的尹南风;而後於不禁夜,几人惊觉尹南风也在此处,他一路追寻,便曾远远瞧见了尹南风与一青年一同躲避的身影。

    可当时他抓到她时,尹南风身边已没有了那青年郎君的身影,情况危急,想来是伺机藏匿脱身了。

    而眼前之人,尽管不知底细,却分明就是先前与尹南风多次往来的那青年郎君。

    尹南风宁愿私自从他们身边逃走,也要来到苍yAn,甘为人驱使,或许便是为了眼前之人……

    想到这里,时镜内心便莫名烦躁,望着眼前含笑的面容,越发不喜。

    可纵然如此,时镜也并未与他针锋相对,仅是不发一言,转头就走。

    被当面甩了冷脸,段雪亭也并未计较,同样转过身,往相反方向而去,心里腹诽:哼,走就走吧,他也不见得喜欢理会此人。

    然而,当两人再一次在街头相遇,双方都不免愣了一愣。

    这一次,时镜主动开口:「段推官可是要回府衙?」

    段雪亭含笑,应道:「是。时大人,可要同往?」

    同往……自然是不可能同往的。

    段雪亭明知故问,无非是懒得客套,随意敷衍罢了。

    对於这个看似光风霁月的年轻朝官,段雪亭并不是很在意,更何况……他与尹南风之间,似乎有着不一般的情愫。

    他与尹南风的抱负未成,总不该让旁的人、旁的事来分心,坏了多年谋划。

    时镜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推诿,只盯着他看,道:「我若同去,段推官就不怕引火上身?毕竟,府衙事务繁忙,想来眼下正忙着呢,我就不前去叨扰了吧。」

    府衙事务繁忙……

    他说的轻巧,却也不动声sE地嘲讽,如今大理寺和镇抚司正调查不禁夜与府衙的g结,想必很快就会查到乔冕堂的身上,只怕府衙内的乔知府眼下正头疼呢。

    段雪亭眸子暗沉,面上却不动声sE,笑了笑道:「那便无缘同路了。」

    然而,当两刻钟後,二人又於转角再次碰面,段雪亭才知道,话说早了。

    时镜低笑,「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段雪亭眸光闪烁,反唇相讥,「是啊,想来该是有缘千里一线牵,否则怎能相隔两地,萍水相逢,也能屡屡相遇呢。」

    他是无声的默认,先前在芜州助尹南风逃脱的人是他,也是怀疑他前後与他几次“巧遇”,都是他有意为之。

    时镜掀眸,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内心仍然梗着一根刺,让他不愿与他多做纠缠,只平静地淡声道:「意外罢了。段推官心思细腻,可有些事并不需要费心推演,迂回安排。」

    「是麽。」

    段雪亭靠墙而站,观望对方,含有深意的目光望向他的身後,「可我记得,这条路……似乎并不是往客栈去的吧?」

    从时镜来的方向来看,他应也是往城北而去,只是藏yAn城北因临近边境,自战後破败荒芜,加上流寇出没,鲜有人烟,不染纤尘的朝廷官员去那里做什麽呢?

    他突然想起自己同他第一次碰面时,是在那药铺门口,心头微动,暗自思索着时镜方才出现在那里的可能。

    难道……他也发现了不对劲?

    段雪亭尚在沉Y,对面的时镜却没他那麽多顾虑,仅是淡淡开口,不答反问:「这个方向,也不是通往府衙吧?」

    段雪亭一愣,抬起眼眸,终於收了方才轻慢敷衍的神sE,幽深如潭的目光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朝臣。

    而隔着几尺的距离,时镜同样不动声sE地在审视这古城的七品推官。

    半晌,终是段雪亭率先松口,语气放缓,「好吧,既然你我二人言语都不得真,不若我先坦白说了吧。我也是没办法,受人之托,让我查一查一味药,没想到时大人也在查……早知你我目标一致,不如合作?」

    「你在查药?」时镜闻言,心头微动,面上却敛去神sE,轻描淡写,「你说受人之托,是谁让你查的?」

    段雪亭愣住,然後他在时镜无声的凝视下,慢慢反应过来了。他想,或许他会错了意,无意中泄了密,这件事尹南风并未同时镜交底。

    他暗暗叫糟,眼珠子一转,很快改口:「……我的意思是,时大人如今在查的一件事,关系着一味极为罕见的药草,而这味药材偏仅有一处有,那麽或许……这药铺有什麽问题呢?」

    他上前一步,眸sE一改方才的清明,幽暗神sE如深渊燧石,抬手朝他作揖,让自己放低姿态来讨好眼前的大理寺少卿。

    段雪亭深x1口气,道:「还请时大人不吝赐教。之前我也许无意开罪,我……」

    他在开口时,便已做好自己此举会遭冷脸的下场,只是他与尹南风合作,总得拿出些诚意,b如眼前这个看着与她关系匪浅的大理寺少卿,他便要与之打好关系,至少绝不能因为猜忌厌恶而破坏大局。

    何况,尹南风又与时镜私下谈好合作,各取所需,要在他们之间来回周旋,恐也难以迂回,不如就由他藉机亲自开口,主动与他修好。

    然而,他方yu动作,便见一只手忽然伸来,眼角窥见月白的衣袖轻扬,他便一瞬间动弹不得,只僵y地抬起头,看清眼前的人影。

    时镜不知何时来到面前,他一只手止住他的手臂,眸光深深,「你无需如此。先前之事如何不论,但依段推官所言,既属罕见,却独藏於偏僻一隅,敌暗我明,难免防不胜防。」

    「时大人的意思……」

    「而今敌势未明,段推官一人来此,想必受身份制肘,无法在明处行事;然我初来苍yAn,对此地局势不如你,应当合作。」

    时镜从他的话里拼凑出事情的大致样貌,许是尹南风於不禁夜中查到了什麽,才让段雪亭替她在外调查,而那位处北城小巷内不起眼的小药铺,便藏了秘密。

    极为罕见的药材和当年战事……

    尹南风究竟在找什麽?她到底想要查到什麽样的真相呢?

    时镜发现自己与她相处日久,似乎对她越来越不了解,他或许应该主动踏出一步,看清楚她到底要什麽,又或者图谋什麽。

    他抿了抿唇,沉声道:「当然,这是我和段推官之间的约定,除了你我二人之外,段推官不必牵扯无关人士。」

    段雪亭目光幽静地看着他。

    他自然明白他说的“无关人士”是谁,能让他放下立场,主动提出合作,又与他有所牵扯、关系匪浅的人唯有那清丽纤细的娘子尹南风。

    只是,本该立场相悖的两人,彼此防备,却又相互凑到了一起啊。

    如今,又多了一个他……

    段雪亭微微冷笑,忽然就忍不住有些兴致,好奇这一路走到最後,会是个什麽结果?

    他挑了挑眉,从善如流,「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