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昏前就开始下雨。先是细到像窗纱的雾,到了傍晚才沉下真正的雨势,屋檐敲得规律,像有人在屋外敲着节拍器。
杏和把手机放在桌角,画面停在「21:00视讯」。她照旧先把杯子洗好、柠檬糖渍舀一勺入杯,加苏打水到三分之二,再加一点点盐。杯口冒出的小气泡黏在玻璃上不走,像一串压低音量的欢呼。
妈妈把晒到半乾的衣服收进来,笑她:「你把视讯当典礼在准备。」
「本来就是。」杏和把杯子朝她晃了晃,「今天的主题是雨天限定。」
「那更要记得说想她。」
「会说。」她点头。
九点过了三分,手机还安静。
九点过八分,画面依旧停在提醒页;萤幕左上角显示「最後上线18:21」。
杏和把杯子放下,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不是催促,是给自己一个节奏。她把窗推开一点,雨声更近了,空气像被洗过。
会说。
她想起两人定下的规矩,不是靠等待撑过去,而是主动把心口的话说出来。
她打开录音,用手机朝窗外伸出去一点,收下雨打在屋檐与树叶上的声音;又把杯口贴近麦克风,让气泡的「嘶」轻轻进去。录完,她在档名上打:「家里的雨?21:12」。
讯息只有一句:「还在忙吗?这里的雨声借你。」旁边加上一个云的符号。
传送键按下去,屋内安静得只剩雨。她把汤巡手帐翻到空白页,在角落写:「未准时连线的一夜」,再画一个小小的圆框,留给等一下要贴的照片——如果今天没有照片,就把「声音」当作今天的记号。
九点二十六分,手机亮了一次,是椿的讯息:
>有个老师临时加见面会,日和被学长姐拉去帮忙,我去找她,手机快没电,我先当转接台!
别担心,她在室内、没淋雨!
杏和把肩膀掉下来的那口气慢慢吐掉,回了个谢谢。她把窗关小一点,抱着手帐坐到榻榻米上,耳朵贴着屋内的静,跟雨声对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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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和是在自助洗衣店外接到那段「家里的雨」。
见面会拖到九点多,等离开教室,手机已经只剩一格电。椿拉着她跑到最近的cHa座旁,一边借店员的充电器,一边让她先开讯息。
那段录音播放时,洗衣店里一排甩乾机正高速转动,像拧紧的时间;雨声在耳机里却很柔,屋檐和树叶把雨分成很多层,最底下还听得见玻璃上冒泡的微响。
日和没讲话,眼眶热了一下——不是委屈,是被人稳稳接住的感觉。
她把手机靠在窗边,录城市这头的声音:天桥下的雨拍在铁皮上,偶尔有车轮碾过水洼的长音。「东京的雨?21:31」,她这样命名,然後打字:
>抱歉,错过了九点。
这里也在下,给你一瓶。
按送出前,她又加了一句:
>我现在在洗衣店,旁边有你会喜欢的节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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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终於在九点三十八分打来。
一接起,彼此都没有急着说话。杏和先把杯子从桌上拿起,手机夹在肩头,空出来的手把窗又开了一点。雨进屋,她不关。
「听到了。」是日和的声音,像人从风里走进屋。
「我也听到了。」杏和回,心跳慢慢降到跟雨一致。
「今天……」日和的语气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把话说清楚,「我有点慌。见面会人很多,学长姐问东问西,我一度不知道要先做哪个。」
杏和没有抢着安慰,只问:「现在呢?」
「听到你录的雨就好了。」日和笑,「很像我们家玄关那块地垫被滴Sh的声音。」
「那你记住这个声音。以後遇到很乱的场合,就在心里把窗打开一点。」
「嗯。」
椿的声音从旁边cHa进来:「补充:她饿了。监护人建议——」
「先喝水。」杏和接。
「遵命。」椿笑,去帮她买了两个饭团。
这通电话最後没有谈行程,也没有照片,只交换了两个城市的雨。挂线前,杏和提议:「我们把水面反光照旁边,加一栏声音瓶吧。」
「好。」日和答得很快,「每周至少一支。」
「瓶盖就由你负责。」椿在旁边抢功。
杏和笑:「那我负责命名。」
她把新栏位写进手帐,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口有泡泡冒出来。当视线被打断,声音可以帮我们系在一起——她在页底加上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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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下了两天。第三天放晴时,云像被梳过。杏和带着手帐去本地澡堂,把那张空着的照片位子换成一张小贴纸,上面写:「声音瓶:家里的雨」。
柜台阿姨看她贴得那麽细,笑问:「你们又有新玩法?」
「我们在收集每周的声音。」
「收集声音?」
「像收集瓶盖那样。」杏和指了指角落的木柜,「阿姨说这是瓶盖柜,我想在旁边加一个小盒子,让人写下一句话或贴一张小贴纸:今晚想起了谁。把瓶盖当作信,丢进去。」
阿姨眼睛一亮:「好啊。我来帮你贴个告示。」
那晚,柜子旁真的多了一个透明小盒,盒盖上用美工笔写着:「想谁,就丢一个」。有人丢下汽水盖,有人丢下牛N盖,还有人把一张被雨水打Sh的电影院票根折成小小的一块塞进去。
杏和拍照传给日和,文字只有:「我们这里,也有人在想人。」
日和回传一张照片:宿舍公告栏被她在角落贴了一张小纸条——「想家的,晚上一起去泡汤」。下面有人用铅笔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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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周四,杏和心情忽然掉了一阶。不是因为什麽大事,就是一整天都惦记着一个难以命名的空。回到家,她没有急着打电话,而是照妈妈教的方法写了一封不一定要寄出的信。
她在纸上慢慢写:「今天的我,不太会笑。」写完,就把那张纸小心摺好塞进手帐某个夹层,像把不会收纳的情绪交由书本代管。
九点不到,日和的声音先来了。
「今天我也不太会笑。」她说。
两人同时愣一下,随即都笑了——不是那种大笑,是因为撞见彼此诚实而松出的笑。
「我被分到一个报告小组,大家都很会讲话,我怕自己拖後腿。」日和说。
「我今天拍了三张照片,没有一张想贴。」杏和坦白。
「那我们交换吧。」
「交换?」
「你把三张不想贴的传给我,我把我练习报告的音档传给你。互相挑一张、一段:不是最好,但最像今天的。」
「好。」
那一晚的汤巡手帐上,新添了两样东西:一张构图歪掉的河面照,以及一段日和念报告的音档。杏和在图片旁写:「不完美,但是今天」,日和在音档旁留:「你在,我就敢念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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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末的周末,椿提议:「来开第一次手帐小会议。」
三人各自端着杯子连线,椿把画面对着桌面:「报告:瓶盖柜已收集二十三枚,阿姨说会定期清点。东京这边有两个新夥伴加入泡汤行列,其中一位会带一次X底片相机。」
日和接着说学校报告分工怎麽调整、哪几天可能会晚归,顺手把新的室内反光照给她们看。
杏和则展示手帐最新页:「新增声音瓶索引,按日期列出档名——家里的雨、天桥的雨、电梯叮咚、夜行列车、宿舍走廊风。还做了小贴纸,录完就贴一枚。」
椿笑到眼睛弯起来:「监护人一号把生活整理得b课表还清楚。」
「这样才不会在心里走丢。」杏和说,语气很平静。
会议最後一件事,是把下个月的想念安排进行事历。
每周视讯不变;
加一回「无影像版」,只用声音讲故事;
东京找一个能收集瓶盖的小店家,放一个「想谁,就丢一个」盒子;
家里澡堂的盒子旁,放几张空白明信片,让人写一行话寄出。
「寄给谁?」阿姨听了问。
杏和想了想:「寄给现在的自己,或寄给半年後的自己。也可以寄给某个一直没说出的名字。」
阿姨点头:「我先写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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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不下雨。河面乾净,能照出月亮形状。
杏和把窗全开,让夜风把室内的热气慢慢搬走。她躺在床上,把耳边的云拿下来放到枕边,手机里播放着今天的「声音瓶」——列车在铁桥上滚过,远处有人笑,然後是一段很小很小的喘息。
她闭上眼睛,想像那段喘息是日和在复诵报告前深x1的一口气;她把自己的呼x1跟它对齐,像两条不在同一城市的线,终於在一个节点上重合。
睡前,她在手帐的某页边角补了一句:
我们学会把「没接上」变成「还在路上」。
第二天醒来时,这句话就像贴在心里的便利贴——提醒她,距离不是缝隙,是可以被填入声音、光和瓶盖的小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