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後堂,门窗紧掩,茶香淡薄。
沈云初坐在一侧,案上摊着新改户册与税制草案,笔墨铺陈,数据交错。
赵怀德拈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似轻却藏着一层深意:
「太子对你近来的几笔C作,极为赞赏。」
「连三皇子那边的人都在问——这些文书是谁递过来的。」
沈云初不语,笔尖仍在纸上划过。
赵怀德看他半晌,终於低声道:
「他让我问你一句——你是否准备好了?」
「朝局已乱,若不早些站位,到时连选择的余地都会被人拿走。」
沈云初笔锋微顿。
片刻,他才抬头,看向赵怀德,语气平静:
「太子这时要我入局,是在下注。但如今这棋局……还没有稳。」
赵怀德微眯双眼:「你怕的是三皇子?」
「我怕的是——太子还没赢,而三皇子已经知道谁是关键。」
他将笔放下,目光清冷:
「若我此时走到明面,不过是把利刃送上堂前,任人先断一指。」
「我可以推新政,但不能被当成旗子。」
「明棋,一旦摆上台面,就再不能後退。」
他语气不急,却句句如钉。
赵怀德看着他,半晌轻笑一声:
「你还是那副冷静得让人心寒的样子。」
「不过……也正因为你冷静,太子才放心。」
他将茶盏放下,轻声:
「我不会强你。但你也该知道,时机一到,这局若不由你来下,便由别人接手。」
沈云初没回应,只起身施礼:
「多谢赵大人传话。政事我会照办,但局——还得再看一眼风。」
就在他走出户部,沉思之中、还在斟酌这场局该何时破的当口——
那一眼街角月青sE的身影,突如其来。
他脚步猛然一顿。
那人身形纤细,戴着惟帽,行动果断,正与身边两人交谈着什麽,似乎是下令什麽人抬出一卷布。
她站得端正,语速平稳,一手按着腰间的帐册。
沈云初眸sE微沉,没有任何犹疑。
是她。
就算衣着与平日不同,就算帽檐压低掩去半张脸——那副神情与姿态,他不会认错。
那一刻,他心中的政务全然退去,脑中只余一个疑问:「她……怎麽会在这里?」
他站在街角,没有立刻上前,只静静地看着她说话、挥手、转身离开。
她的语气他听不见,却看得出,那不是一个只在後宅应酬的nV子所能有的气场。
那是「在做决定的人」的姿态。
他看了一眼店舖的匾额—青笙绣坊。
沈云初目光微凝,片刻後,他转身离去。
袖中,他指节轻敲两下。
他没说出口的话,全写在眼底。
这场街角偶遇,於无声处动起了水面暗流。
夜幕深沉,沈云初步入书房时,案上银耳莲子汤正冒着微微热气。
荷香在一旁轻声道:「夫人今早吩咐熬的,说大人公务繁忙,汤得滋补清润才好。」
他点头,未言谢,却低头舀了一口。
汤入口甘甜,清凉润喉。味道极轻,但调味刚好——不像厨房习惯的手法,更像是……她自己调的。
沈云初默了片刻,将汤盏轻轻放回桌上,随即吩咐:
「唤孙伯来。」
片刻後,孙伯进门,见他神sE未变,语气却带着一分清冷沉静。
「去查青笙绣坊与云岫织坊的合作纪录。」
「……从头开始,四年内所有来往,尤其是转单时点、货源调整、价格异动。」
孙伯一愣:「大人,是……青笙出了事?」
「不是出事。」他目光淡淡,指尖扣着桌面,声音平稳:
「只是我发现,有些事我错过太久。」
「现在,是该补回来了。」
他没提苏允念,也没解释原因。
但那个从青笙绣坊门前一闪而过的身影,还在他脑中清清楚楚地晃着。
那是她。
他认得她的身形,认得她走路的节奏,甚至——连她说话时手会如何b划、眼神会如何扫人,他都知道。
他当时没叫住她。
不为其他,只因他想先知道——她到底瞒了多少。
不问,是给她机会。
但不查,他做不到。
夜深了,窗纸上映着烛火微光,苏允念坐在妆台前,手里针线轻挑,一针一线g着细细竹叶纹。
她今日早早回房,洗过热水、换了浅衣,却没急着歇息,只让荷香从小柜里取出新裁好的布片。
香囊还未绣完,但轮廓已成。
她挑了一种极淡的松烟墨sE,用细针描出一支曲竹,神sE专注,眉心轻蹙,彷佛这香囊若不完美,便无法安心。
荷香一旁看着,忍不住低声说:「娘子,您这两夜都没睡好……这香囊不急着绣完,明日再……」
「再一点就好。」她柔声答。
「夫君近来忙得很,气sE不如从前,这香囊里我多加了两味草本,夜间挂在衣内,能安神宁心。」
她语气轻极了,像说着什麽小事。
可她手指未停,针线之间每一针都极稳极细,连收针处都收得几不可见。
荷香小声问:「那……明日还熬汤吗?」
允念想了想,微微一笑:
「熬啊。」
「他虽不说,但若哪日没汤了,说不定会皱眉的。」
她这句说得极轻极温,连自己也没察觉语尾微微弯起。
天未亮透,朝服墨sE沉沉。
沈云初立於玄关外,手中披风未系,眉目如常,只略带倦意。
他昨夜几无阖眼,查了大半夜,也没想出要不要问她什麽——
而她,也没问他昨晚可曾安睡。
灯光轻晃,脚步声由远而近。
苏允念披着外衣走来,手中捧着一方浅灰香囊,小小一枚,绣着素竹疏影,线脚细致无痕。
「你站着别动。」她语气轻极了。
他没有动,也没说话,只低下头,看她伸手为他系上。
那手势极轻,指尖冰凉,在他衣襟下一寸的地方收紧线结。
她眼神专注,低声说:
「这香囊里加了小半味夜安草,压神止躁,夫君近来应事太重……我想,这或许能护你片刻。」
他一震,几乎忘了该说什麽。
她说的是——「我想护你。」
她没有问他为何晚归,没有问他昨夜在书房做什麽。
只有这一个香囊。
只有「我想护你」。
沈云初垂眼,看她打完结、手指轻落於布面上,动作极轻,像是替他挡下什麽风尘。
他哑声道:「……你昨日,可睡得好?」
她抬头笑了笑:「还好,绣香囊绣得有点晚,幸好今早醒得早。」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什麽都未发生。
但沈云初心里那条线却一下崩紧——昨晚他在书房翻她藏了四年的局,而她……
只在房里熬汤、绣香囊、准备一句安神的话。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昨晚所有推演、查证、怀疑,通通都输了。
输得彻底,且无声无息。
他低声道:「……我会带着。」
她笑了笑,点头退开一步,目送他出门。
他走出门槛,步伐沉稳,但心底那一针香气,早已乱了阵脚。
他站在影壁後,身後仆人整衣束带,朝服沉稳而严整。
他低头看了眼衣襟内挂着的香囊。
淡竹疏影,素线细绣,藏得极深,若非贴身穿着,旁人甚至不知那里有一丝温柔藏着。
那是她昨晚未言的一切。
她什麽都没说,只在今晨,亲手为他系上这枚香囊,说:
「这里头的草本能护心安神,夫君近来应事太重……我想,这或许能护你片刻。」
沈云初指尖拂过香囊布面,停住。
片刻後,他轻声道:
「不必护我。」
「从今日起——我来护你。」
声音极轻,落进风里就散了。
但他知道,从今晨起,他不再只是棋盘上的观者。
他将动手,将断局,将清场。
因为她已经走上那一步——他不能再等。
晨光穿过玉阶,朝会如常,殿上诸臣列位,户部尚书赵怀德领奏新政进度,语气温和,言及西南道贡布与官配织品供应一线帐目浮动,尚有待查明。
兵部郎中吕庆闻言笑道:「此事虽有些差错,但多是文案与流程交接之误,并无实质亏损,当不致惊动诸位……」
话未说完,沈云初抬眸,语声平静却直入要害:「那吕大人可知,近年贡布单价波动之大,足以再筑一处工坊?」
殿上一静。
吕庆微怔:「沈大人何出此言?」
沈云初未作多言,从袖中取出薄册一卷,放於阶前玉案:
「此为户部覆查之副本,自三皇子系统下推行兵部分流後,转单流向明显集中於三家新登记织坊。此三坊皆非朝廷定点商,且接单时日皆未满一载,定价反超以往三成。」
赵怀德上前,接册详阅,脸sE骤沉,转向太子:
「监国殿下,此事若为实,关系重大,请旨彻查。」
站於御阶之上监朝的太子眉心微动。
他本以为沈云初仍会步步为营、再观时势,却未料此人竟在此刻选择当堂发难,直斩三皇子派系左膀右臂。
而沈云初只轻声一句:
「若兵部无法自查,户部可代为整顿。」
这话如寒刀入骨,朝堂一片静默。
三皇子神情未动,眼底却掠过一丝寒sE。
太子目光深沉地看着沈云初,心中微震——「他终於,不再只是棋子了。」
皇上病重,朝局晦暗,今日此举,无异於第一道亮刃。
太子低声:「准。」
朝散之後,太子召沈云初入偏殿,语气不着痕迹:
「你今日这一刀,下得快了些。」
沈云初答:「是时候了。」
「你不是向来不肯入局?」
他未答,只轻声道:
「有些局,再不动手,连进场的机会都没了。」
太子一震,随即轻笑,目光锐利:
「那便由你先动手,孤,会接下後局。」
夜间,沈云初独坐书房,桌上摆着一封未封缄的信,字迹清晰,笔锋收敛而内敛。
他没有动,只是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
信无署名,无称谓,落款只一字:「沈」。
窗外风起,灯焰微晃。
他忽而低声道:「他若肯接,我便送。」
随即将那封信收进cH0U屉,压在一卷摺叠整齐的户部奏章下方。
无人问他,信写给谁。他也不说。
但这些日子,宰相府前,已有探子往返频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