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念被送回房後,一路无语。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沐浴换衣,只让丫鬟轻轻卸去发簪与外袍,便坐在窗边,望着屋外摇晃的灯影。
她原以为自己能很快调整情绪,毕竟从小到大,她习惯了压下不该有的波动。
可不知为何,沈云初离开时的背影,在她脑中一闪又一闪,始终驱不走。
他什麽也没说,只是扶她下车、转身而去。
那背影仍如往常那样挺直冷静,可她却能感觉到——他是在压着什麽情绪。
那种「明明没说什麽,却让人在意很久」的样子,让她心里也乱了一瞬。
她想让自己静下来,便随手拿起了针线。
没打稿,也没多想,只是将绣框摊开,让手指顺着记忆中最熟悉的动作行走。
不知不觉,那一针一线,竟绣成了淡墨竹影。
她愣了愣。
那是男子常用的衣袖绣图,挺拔、寡sE,气韵清疏——沈云初那一袭墨sE云纹的样子,不知何时落进了她的指尖。
她没拆,只轻轻将针线继续落下去。
风拂过灯火,她心里某个不常动的地方,被轻轻撩了一下。
待那幅小图将成,她才抬头看见窗外月sE已深。
她忽然想起,自己已有两周没去过青笙。
自姊姊文定之事起,她几乎被搅进了苏府与沈府两边的应酬与礼节中,连锦顺布庄近况都未过问。
她放下针线,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
「明日……我要去趟绣坊。」
说完,她便起身去梳洗,不再犹豫。
次日一早,天刚破晓。
苏允念早早起身梳洗完毕,并未着常日沈府nV主的绣衣,而是换上一袭月青sE对襟短衫与素布长裙,袖口利落,布料轻便。她再细细将发束高绾,戴上惟帽,遮住半张面容。
镜中人不再是昨日那个温婉贤淑的沈夫人,而是——
青笙绣坊真正的掌事人。
「走吧。」
她对荷香吩咐,语气不快,却带着清楚的方向感。
不到辰时,她便抵达青笙绣坊侧门。
王姨早已在内堂候着,一见她现身,便压低声音迎上来:
「姑娘,您可算来了。我昨夜便想打发人去请您,只是怕太招眼。」
「齐织坊那边怎麽说?」
「已经放话出去,说若我们不应声涨价,就把那批料转给另一家。」
「是哪家?」
王姨低声:「福兴坊——背後是李家的人。」
苏允念眉心一蹙,未语。
苏允念轻轻将手中茶盏搁回桌上,她今日心里像是憋了一口气,她冷声道:
「不用回应了。」
王姨一愣:「不回了?」
「嗯。」
她望向案上的帐册与合作名单,目光落在其中几处新织坊的名号上:
「这些新织坊,之前不是说备货能力还不稳?现在状况如何?」
一旁候着的绣坊管事陆怡芳立刻翻出另一册登记本,回答:「锦泰坊、宜织斋这两家,这两月已能稳定供一成布量;鸣丝轩虽小,但做事利落,且掌柜愿意让我们协调订单优先顺序。」
苏允念点点头。
「很好,把齐织坊那份供应b重,依照配额分给这三家。」
王姨仍有些犹豫:「姑娘,齐织坊毕竟底子稳,这样舍了会不会……」
她语气未落,苏允念便平静地接上:
「一个会拿我们当筹码的老合作,不如三个肯跟着我们走的小夥伴。」
「我宁可多跑几步,也不愿让人捏住我们的定价权。」
她话语不重,但一字一句,像是绣针落下时穿破布面的声音,清楚、准确、乾脆。
王姨顿了顿,然後笑了。
「这几家织坊听说要升为主要合作,怕是今晚就会热锅上炕备料。」
苏允念起身,望向窗外天光:
「让他们知道,跟青笙合作,只要愿意做事,就不会亏。」
「这条路从今以後,不靠谁来施舍——我们自己铺。」
王姨看她语气从容,步伐不疾,却处处拿捏得稳,忍不住叹道:
「这齐名山怕是还当你是个不谙市面的千金——也该让他知道,咱们苏娘子,可不是只会绣花。」
午後,苏允念步出青笙,未换衣,只让荷香陪着直接转往锦顺。
马车停在布庄後门,她一言不发地下车,走进内院,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稳。
守门的夥计一时愣住,连忙上前:「这位……啊、苏娘子。」
苏允念颔首,只轻声说:「带我去帐房。」
锦顺布庄的帐房内,正有几名老掌柜在喝茶小歇,一见她进门,连忙起身见礼,但眼神之中藏不住一丝复杂——有些敬畏、有些狐疑、还有一丝「这小姑娘能管什麽」的试探。
苏允念站定,视线扫过帐册与一旁的茶盘,语气仍和缓:
「几位近来辛苦了。我来,主要是想问——」
「三日前送往织坊的那批布,为何规格与备注有出入?」
一位年长掌柜迟疑了一瞬,回道:「可能是底下夥计写错了……苏娘子不必为这点小事亲自过问,交给我们就是。」
她没说话,只将一张纸条搁在桌上。
那是调货错误导致青笙延後交期、绣工白等半日的报告,附在荷香昨日汇报後她亲自抄录的备注後头。
她语气依旧温和,却b平常快了许多:
「你们说这是小事。可若我今日不问,下次是不是还有人认为,可以自己改数、擅自调配?」
「若连交给贵坊的数目都要我天天来查,那我何必养这个布庄?」
帐房一时寂静,老掌柜们脸sE各异。
她看着他们,一字一顿:
「我不是来闹事的。但我要你们知道——」
「从今日起,这里不再是旧规矩的锦顺,是我的锦顺。」
「谁愿意做事、肯担责,我绝不亏人;谁拿我当空壳少主看……」
她语气忽然一顿,目光如针落下:
「我会让你亲手写自己的辞呈。」
帐房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还沉在苏允念那一段话里,不敢动。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布庄原主、现留任总掌陈福顺快步赶来,嘴拙却想缓个场子:「哎,苏娘子消消气……底下这几个老家伙……就是做事慢点,不坏心眼儿的。」
他说话诚恳,句句都在求个「您消消气、别太严」。
苏允念转头看他一眼,脸上仍是礼貌的笑意。
「陈总掌这话,我听进去了。」
她语气柔和,却不带丝毫推让。
「我也不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只是今日这批错帐……若没发现,便是青笙延误交期;出了问题,谁担责?」
她语气极轻,但落在每个人耳里,却让人无法忽视其中的分寸与冷静。
「若老员工的面子b订单还重要,那这布庄,我是不是也该退一步交还您手里?」
她并未咄咄b人,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却像是一根绣针,一针一线,把全场气势收得密不透风。
陈福顺连忙摆手:「哎不不不,娘子说得对!该怎麽整顿就怎麽整,您做主、您做主。」
她这才颔首,没再多言。
目光扫过帐房一角,她忽然开口:
「这笔错帐,是谁先提报的?」
「是……是我。」周顺从角落站起,声音还有些发颤。
她走近半步,打量他一眼,语气仍如水面:
「你抄得细、记得准,还能提前发现错误,做得不错。」
「从明日起,到青笙来做我的记帐。」
帐房内气氛顿时微动。
她补了一句:
「能留下的,自然有机会往上走。」
说完这话,她转身离开,步伐稳,语调从始至终未曾拔高半分,却把整个锦顺布庄的气压,悄无声息地拉了起来。
荷香见她出来,扶着她:
「夫人今天b预想早了许多?」
苏允念舒出一口气,淡淡一笑,语气温温地答:
「不过是,让他们记得这里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