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sE刚亮,府中才渐有动静,苏允念却早已醒了。
她睁眼的第一刻,其实并不急着起身,只是静静地望着帐顶,心中莫名地有些乱。
她想起昨晚……不,是马车上。
沈云初那声低语,那只放在她背上的手,还有他最後那句:
「明日休沐,若夫人有想去的地方,与我说便是。」
那句话,像是昨夜没熄的灯,一直亮到她眼前。
她本想等他来问,她不想显得急。可今天醒来,她却隐约有一点……想主动。
——主动,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太不寻常了。
她有些心慌,便唤了荷香进来,低声问:
「府中有没有……浅sE的襦裙?」
荷香一愣:「要素点的?还是花样多的?」
她沉Y一下,像是想掩饰:「嗯……不要太花。清爽些就好。」
荷香便取了几件来。她本要选右边那件素白湖水绸,却在转身时,目光落在其中一件——月牙sE的细纹衣裙。
她盯着那件衣服看了一会儿,低声道:「就这件吧。」
荷香帮她系好裙带、理好发簪时,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竟有点想後悔。
是不是太明显了?这样会不会太刻意?
她正要出口说「还是换回去吧」,外头却突然传来轻敲门声。
孙伯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温和又中正:「夫人醒了吗?大人问今日夫人可有想去的地方。」
她一下子怔住了。
指尖本能地捏紧了袖口,耳根微红。
他记得。
她本还想装作没想好,可这一刻,那句话却在x口回荡得清清楚楚。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吐了一口气。
「去法静心吧。」
她说得轻,但唇角,却慢慢翘起一点点。
前院的小径洒着初晨的光,微风从檐下拂过,带起一点昨夜残留的花香。
苏允念走过曲廊时,远远便看见他站在院中石阶边。
沈云初已换了一身便服,墨青sE对襟长衫,衣料虽素,却显得格外清俊。他手中无物,只是静静站着,像是等人,又像是思索。
她不敢太快走近,脚步刻意放轻了些,却还是被他察觉。
他抬头看她。
视线落下的那一瞬,她觉得心脏仿佛跳慢了半拍。
他没说话,只是目光在她身上略略停了一瞬。不是失礼的打量,只是一种淡淡的注视。
她穿着月牙sE襦裙,发间cHa着一支白玉簪,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安静。
他记得这身衣sE,也记得,自己昨日才说过她穿这sE很好看。
沈云初微微颔首,开口的声音与平日无异,但语速稍缓:
「衣sE不错。」
她怔了怔,然後低下头,掩饰似的抚了抚裙角:「……是荷香挑的。」
他没揭穿,只轻声应了句:「她眼光不错。」
她有些羞赧,又不知怎麽接话,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
他见她神sE微窘,便不再逗她,转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车已备好。既然你想去法静心,我便陪你走一趟。」
「多谢大人。」
她下意识便出口,说完却觉得太过生分,刚想补句什麽,却听见他淡淡道:
「既休沐,今日不必这样称呼我。」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他。
他站在晨光里,神情如常,只语气略轻,像风声拂过帘边,不重,却让人听得分明。
她一时间竟不知怎麽接话。
「……那该怎麽唤?」她终於低声问出口。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静静的,像某种说不出的等待。
半晌,他语气淡淡:
「你想怎麽唤我,我都听得见。」
他说完这句,并未多作停留,只转身迈步往车前走去。
苏允念站在原地一瞬,心头不知为何被什麽轻轻撩了一下。
「……我又没说要改口。」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声音低到只有自己听见。
可她走在他身後时,指尖却轻轻捏住了袖口,像是忍不住思考起那个词该怎麽说出口才不会太突兀。
夫君。
她在心里念了一遍,然後不自觉地低下头,耳根泛起了微微的红。
那个称呼,她从未叫过。
也许不是不能叫,只是还不敢。
但她知道——她心里,已经偷偷喊了他一次。
马车驶离沈府,穿过晨雾未散的街道,一路朝郊外而去。
窗外的风景慢慢从石巷转为林间,车厢内却静得恰好,不冷不闷,像两人之间多了一层温和的缓冲。
沈云初看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槐影,忽而转头,语气不重,像是随口问起:
「法静心……那处我记得香火不盛,多是年长之人或读书人前去静修。夫人怎会常往?」
他这句话说得极得T,既无贬意,也不惊诧,只是略略带着一点探问的意味。
苏允念本低头看着膝上的衣裙,听见这话,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我小时候,娘亲常带我去那里小住几日。」
沈云初没打断,只是微微一颔首,眼中神sE不变。
「她说那里清静,风声和香火味,能让人心定。她不喜欢热闹,连去庙里也总选人少的。」
说到这里,她语气顿了顿,指尖抚过衣角上压得整整齐齐的折痕,声音更轻了些:
「她去世後,我偶尔也会去。没有别的原因……只是那里还留着她待过的气息。」
话音落下,车厢中短暂沉静。
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刚刚好能让人回味的静。
沈云初看着她的侧脸。
她说这段话时语气极淡,眼神没有悲意,连语尾都带着些微的收敛,像是早已习惯了怎麽把一段记忆收进心底。
可他却觉得——那不是风轻云淡,而是藏得太深了。
他收回目光,低声道:
「……原来如此。」
只有短短四字,但语气轻得几乎像落在她身边。
她没有再说话,却抬头看了他一眼,眉眼柔和许多。
车继续往前,窗外晨光透进来,在她袖口的云纹上洒下一片细亮。
有些话他没问,有些话她没说。
可就这样坐在同一顶马车里,说了一段没人知道的过往,却没有不适——那已经是距离拉近的一种证明。
马车缓缓停在山门外,两旁老松静立,山风吹过树梢,带来一阵淡淡的檀香。
苏允念正yu起身,车帘已先被掀起一角。
沈云初站在外头,抬手向她伸来。
没有多余言语,只是一个极自然的动作,乾净俐落,没有半点犹疑。
她看着他的掌心,手轻轻的放上去。
他牵着她下车,掌心微热,力度却克制得刚刚好。她落地时,他顺势扶了一把,才松开。
石阶前,几名寺僧正在打扫院落。一位年长僧人抬头望见他,目光一顿,随即笑着上前一步,合掌作礼:
「施主多年未至,贫僧记得您的模样。」
沈云初略一拱手,语气平和:「多年未来,打扰清修。」
「不打扰不打扰。」僧人笑着侧身让道,「观音殿香案已备,施主与夫人请自便。」
允念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不由得转头望向他,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许意外:
「你来过这里?」
沈云初颔首,语气如常:
「小时候曾在此借住一段时日。那时读书人多,住过几月。」
她点点头,目光微转,望向山门那侧斑驳的石墙,彷佛有些熟悉。
「……我也来过。」
她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
「小时候,姨娘带我来这里静住过几回。那时还小,记得她说这里的风,是能让人安心的风。」
她说这话时,语气不悲,只有一种淡淡的柔软,像是从记忆深处捧出一块布,轻轻抖开。
沈云初侧头看她一眼,没出声。
他从未想过,他记忆里那段清静的读书岁月,竟也与她有过交集。
只是那时太小,人来人往,他也早不记得有谁一同住过。
两人静静站在石阶前,风吹过佛门匾额,瓦上的风铃发出轻响。
他伸手为她整了整衣袖,语气仍是平静的:
「既然都来了,便去殿中上香吧。」
她抬眼看他,点头。
「好。」
观音殿中,香烟袅袅。
苏允念双手合十,立於香案前,身姿挺直却不拘谨。她微微垂首,神sE宁静,眼神落在香火前方,像在念一段很久以前就背熟的心愿。
沈云初站在她稍後半步处。
本该闭目礼佛的他,却在抬头那瞬间,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侧脸。
晨光从窗缝洒落,正巧落在她的眉眼处,g出一圈温柔的光晕。
她的轮廓清淡,气质静婉,那一刻整个人像是与这座佛殿一起沉入了某种深深的安定。
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这样的她。
她不像是强撑,也不是压抑,只是静静站着,就让人想多看一眼。
沈云初回过神时,香已燃尽,她也刚好回身。
他立刻收回视线,神情如常,目光落在一侧的廊柱上,若有所思。
走出大殿时,他依旧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语气平稳,像是刚才什麽都没发生。
直到转过角门,迎面是一片斜洒而下的yAn光,墙边石阶略高,外头景sE微露。
沈云初脚步顿了一下,视线落向远处,微微出神。
苏允念走在他身侧,察觉到他没跟上,轻声问:「你在看什麽?」
他回过神,眼神落回她脸上,语气很淡,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这里後山有座小湖。那时我读书闷了,偶尔会过去看看。」
她愣了一下。
「湖?」
她转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墙边隐约有一条细路,草影斜斜,像是许久没有人走过。
他察觉到她的眼神,又说了一句:
「若你愿意走走,我带你过去。」
她看着他,眼里微亮,轻声道:「好。」
剩下的路,他没再说话,只默默带她绕过墙角、穿过竹林、走进那条几乎被杂草半掩的小径。
路有些窄,风有些Sh,yAn光被枝叶切碎了洒下来,两人的影子时不时在地上交叠。
直到最後转过一道坡,她才看见那片湖。
湖真的不大,却静得出奇。
风掠过水面,泛起细细涟漪,yAn光落在上头,像打碎了一地的银子。岸边的石块被青苔包着,有一两块微陷入水里,仿佛久未有人靠近。
沈云初在前方停住步子,转身看她一眼,语气很淡:
「那边石头可以坐,你若不嫌脏。」
她点点头,轻声回:「不嫌。」
他走到那块石头前,先用袖口拂了拂落叶与尘土,然後侧身让出一角。
她在他旁边坐下。
两人之间没有言语,也没什麽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湖面。
风吹过来,许久没被打扰的湖光里泛着一点点柔亮,她忍不住开口:
「这里……真的好美。」
她语气很轻,像是怕打扰到什麽。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神sE没什麽变化,只轻声「嗯」了一声。
她忍不住又看了看周围,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低声说:
「我以前……没来过这里。」
他侧过头,眉头轻动了一下:「你不是说你母亲常来法静心?」
她点头,目光仍落在湖上。
「她来这里静修,但我……多半是在屋里抄书,学琴,学礼。」
她语气不苦,但话里藏着一点过去的味道。
沈云初没说话,只转回视线,静静看着湖。
两人再度沉默。
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远处传来几声鸟鸣。那湖静得像一面镜子,把天和人都照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允念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转头看她。
她抿了抿唇,像是觉得自己太突兀,却还是忍不住说:
「我只是突然觉得……这样坐着,什麽都不做,也很好。」
沈云初没应声,只轻轻嗯了一声。
可那声音里,没有冷淡,反而带了一点几乎听不见的轻松。
风缓了下来,湖面更静了。
苏允念坐在石上,双手搭在膝头,看了一会儿湖,忽然弯下身。
「……好清啊。」
她喃喃低语,伸手去碰湖水。
指尖刚没入水中,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柔柔的涟漪,微光在水波里碎开,像有什麽悄悄跃动起来。
她轻轻拨了几下,然後抬头笑了一下,像是跟谁分享似的说:
「凉的。」
沈云初看着她。
那一刻的她,发丝垂落、眉眼微弯,脸颊因风而泛起淡淡的红,笑意藏不住地从眼尾散出来。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她,好像与他记忆中的她重叠不起来。
她在家时总是安静、稳妥,说话也得T,像是随时为了应对什麽而存在。可现在,她竟会笑着说水凉,会用指尖去撩一把水,再甩到yAn光里。
他的视线落在她颊边垂下来的一缕发丝上。
不知怎的,手指竟有一瞬的蠢动。
他想——那一缕头发,挡住了她的眼。
只是那麽一瞬,他真的动了手,往她发侧伸了过去。
指尖还未触及,却在距离她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
她还没察觉,仍低头拨着水,嘴角带着浅笑。
片刻後,他将手收回,握回袖中。
风又轻轻吹过。
她转过头,看他一眼:「怎麽了?」
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如常:「没事。」
她没多想,又回过头继续拨着水,像个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姑娘。
而他坐在一旁,手指仍微热,却只是静静看着她,没再碰她。
有些事情他还没想好。
可那一刻的她,已经足够让他记得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