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降诞

    朔方国自上古时起,就有雪狐、火狐两个部族。

    雪狐人兽化之後毛发纯白,火狐则毛发黑灰。二族虽然自古以来争斗不休,不过谁也没有真正压倒过谁。

    直到後来狐族之中第一只九尾狐庞绥养生羽化登仙,下宣神谕,要求二族和平,二族才真正停止争斗,共同建立了朔方国②。

    据庞绥养生九尾大神之要求,朔方国的王位由八尾狐继承,雪狐一族门第最高的归海一家,与火狐一族门第最高的炎家竞争,谁先培养出八尾狐,谁家就承继下一代王位。

    要培养八尾,必须经历非人的痛苦。因为没有狐狸能天生八尾,要分生尾巴,就得进行惨无人道的苦修,这个过程称为“破尾”。

    破生一尾,已经难於登天,破生二尾,可算是在鬼门关外走了好几遭。

    所以,不是天生六尾,几乎没有成为狐王的可能。

    最近四代国王,皆是归海家族人,但归海雪狐族的血脉,不知从何时起便衰微不振了。

    狐王归海令德,如今年届九十。先後育有五子,除长子六尾以外,其余诸子都不成器。老王一心培养长子,不想操之过急,让他死在了破尾的修行上。

    王长子的过世,是老王一生的心病。遍观归海一门,也就剩下承武一只六尾狐,他又好色烂淫,不学无术,没有做王的气度,所以雪狐一族後继无人,比起已有四只七尾狐的火狐炎家,可谓是血脉凋零。

    这样的景况怎麽不让令德忧心呢!

    虽说九十岁在狐族也不过刚刚步入老年,狐族长命,狐王更是能寿达百五六十岁,这种年纪,再生几个孩子也没问题。

    可狐族似乎有什麽诅咒一般,八十岁前性慾狂暴,起码日行一淫,如承武一般,一日七八次也不在话下,可一步入老年,哪怕皮相如同人类四五十岁的模样,情慾却迅猛衰减,几乎消无。

    所以中州人有个笑话编排狐族说:“黑狐白狐老来孤”,是说他们子嗣微薄,经常绝後。

    又说“狐儿狐儿有两头,相公黑头,太监白头”,说狐族小的时候欲求不满,一到老了,就几如太监。

    虽是骂人的话,但也是实情。

    狐族无论男女都有更年期,期限一过,狐男的睾丸似乎萎缩了一般,大多只有鹌鹑蛋的大小。一年只在春天射精一次,精液稀薄如同清水。令德也算健壮,后妃们也自然有美貌,可老王目下无甚兴趣,除了王后宫中,哪里也不去了。

    好在天眷未止,去年秋季宫中传出喜讯,他的爱妾玉姬又怀上了孩子。

    垂暮之年,再添一子,归海全族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

    说来也怪,这玉姬夫人胎宫硕大,夜发灵光,令德看着情形,必然是个天才,全族上下也日夜企盼,进献各种仙药仙草,只求玉姬夫人能安然产下麟儿。

    令德已盘算好,即便是个女孩,只要生下来六尾,一样拼劲全力让她尽早破生八尾,继承王位。

    他虽不说,左右也都看出他的心意,就连火狐一族都在满处打听这个奇异之胎,紧张非常。

    至临盆之时,因胎儿硕大,不能顺产,玉姬夫人疼了好几个时辰,还是不能产下。

    当是时,归海族人都在宫中供奉诸神的青云殿内祈福,这承武虽然无职,却也是王族旁支的族长③,混迹於人群之中。

    其实归海一门能不能延续王位,承武并不怎麽关心。他只是个闲散宗室,国家大事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

    何况就算没有王位,按照养生大神的规定,没有继承王位的一族担任宰相。荣华富贵并不缺少,何苦费此功夫,培养什麽八尾狐,搞不好还会死人。

    承武今日到场,倒不是真的关心生下几尾的狐狸,而是探听着点儿玉姬夫人的消息。

    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承武的。

    万一老王发觉这孩子相貌有异,不似自己,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这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承武。

    承武为此坐卧不宁,不顾自己的正妻淑平也在生产,说什麽也要到御前打探着点儿消息。

    众人烧香,是求神保佑生个六尾狐。

    承武烧香,是求神保佑今王不要发现这孩子的身份。

    “还没消息麽?”宗亲们等得不耐烦了,一遍遍催促着宫人,宫人往来产室和神殿,一波波的人出去又进来,可玉姬夫人就是难产不下。

    “这样下去,怕不是……”有人已有了不好的猜想。

    “嘘,别说丧气话。”又有人道。

    承武一面望着殿外,一面数算着时间。殿外松柏参天,夜幕降临,宫中各处已经上灯,从青云殿到产室,一路照的灯火通明,传信的宫人们也提着宫灯,宫壸之上,只留着跫跫的足音。

    玉姬夫人期间疼晕了几次过去,可还是振奋精神,继续生产。

    “这样下去……”王叔令厚是狐王令德的亲弟,刚拜了三个百忏④,起身尚有些不稳,叫人搀扶住气喘吁吁道,“这样下去……倒不如死了算了。”

    这话说得众人咋舌,不敢回话。

    “不过死一个女人,但孩子要紧。”令厚这样说,就连平时把女人当玩物的承武都不免觉得难为情。

    “老王叔,有些话还是不敢在九尾大神面前说呐……”旁人劝说,却把这倔老头的倔劲儿更一发勾起,“这有什麽不敢说的,为神为仙都得转女成男,她死了事小,我们归海一族後继有人才是大事。”

    承武便起身笑道:“若这样,我们都该成了没娘的人了,也没听说为了个孩子要杀了娘的。”

    令厚一看,正是这个让他百般嫌恶,宗室里最畜生的承武,气得须发乱颤,指着承武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是个什麽东西啊!敢在本君面前说三道四,王家的事,轮得到你这臭虫一般的人说话?”

    这可把承武气个半死,他怒目圆睁,拳头捏的死紧,众人忙解劝宽慰,一时纷乱,正在哄闹之时,外头进来一个老太监,此人老态龙钟,行动却并不迟缓。只见他佝偻着背,脸像是癞皮狗一样耷拉着,小步进了殿内。

    “是八达老爹。”

    令厚身边的下人先认出了他,他颤巍巍朝王叔行了礼,令厚忙问:“别行虚礼,快说玉姬生了没?”

    八达知道众人焦急,也不说闲话:“老王叔,您快去看看吧,生了,却是个五条尾巴的小王子,大王气得昏过去了。”

    “啊?”众人把刚才的纷乱早忘了,急急忙忙前往狐王的寝宫,这令厚一看跟在後头的承武,仍然余怒未平,趁他不意,踩了他一脚。

    都知这个老王叔为人极其小气尖刻,承武因担忧狐王身体,不想与他多计较,便仍和众人去了。

    刚到殿门口,却看见自家的管事长吉上气不接下气狂奔而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高呼老爷。

    “长吉,什麽事?我要速去主上寝宫,没有急事不要来打扰了。”

    “老爷!夫人……夫人……夫人……”

    “啊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承武呵斥。

    “夫人生了。”

    “知道了。”承武蹙眉,仍向前去。众人也不顾长吉倒地,也慌慌张张往寝殿走。

    “生了七条尾巴!”

    承武没有回头。

    “老爷!!生了个七尾少主啊!”

    承武愣住了,在场所有人也都愣住了。

    “你说什麽???”

    二神童

    禹夏之名,乃是狐王令德亲自所取。系以王室的字辈,已然内定为下一任的狐王。

    朔方国建国千年以来,还没有有狐狸天生七尾的记录。

    禹夏的降生,让久久没有六尾狐的归海一门欢欣鼓舞,反观火狐一族尴尬难堪,勉强祝贺。

    一时昏厥的令德,自从听说有了这麽个孩子,不消说病好了大半,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

    为的禹夏的出生,令德大赦天下,一直没有官位的承武,立刻授予正三品采访大夫⑥之职。职位虽虚,但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往後,承武此人在朝中的分量。

    承武本就不喜欢参政,得了这样一个虚职,欢天喜地。就连一向不待见他的王叔令厚,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他道贺。

    却不想生下禹夏的淑平,在三个月後,悄然无声地离世了。

    丧仪盛大,哭声震天,承武虽然没有真的爱过什麽人,但妻子去世,也竟难过了好几个月,等他恍然觉醒,儿子也已经被老王带走了。

    令德认为承武好色无知,跟在这样的父亲旁边,会学坏的,所以便将禹夏带入宫中,亲自教养。

    承武虽然想念儿子,但知道这是奈何不得的事,丧妻去子,打击太大,一向身体康健的他,也竟断断续续病了一年多。

    “给他送几个女人不就好了。”令德听闻承武生病,也只是嘟哝了这麽几句。

    在他眼里,承武根本不配为禹夏的父亲,他喜欢女人,就让他玩个尽兴。死在女人的温柔乡里,忘了儿子便是,何故这样矫情,做出一副三病两痛的样子。

    後来承武的确也不知怎麽就好了,依旧放浪形骸,似乎忘了自己亲儿子禹夏的存在。

    小小的禹夏并不知道这个很少见到的亲生父亲是怎样一个人,自他记事开始,他几乎只见过父亲三两面。他的生活中,就只有一个满头银丝的大王爷爷。

    这个大王爷爷待他很好,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满足他。

    这个大王爷爷也很凶,他还很小就要背许多文章,要每日早起练习武功。

    他长得很快,七八岁时,已经有了十岁孩童的身高。

    他学得也很快,小小年纪已经能背《万字经》和《北皇经教》⑥

    他力气很大,八岁可以拉十二力的弓箭。

    他天生会施法术,刚刚入学就学会了《百喻神通》。

    这本《百喻神通》,乃是专门用来习学法术的百科全书,虽然都是基础,但常人就算要学个大概,也要花上二十年,若要精通,也许要耗上一辈子。

    可是,禹夏十岁就能灵活使用此书记载的一百种法术了。

    如此神童,连老王都觉得叹为观止。

    禹夏不仅极具天赋,而且品行端正,全然不似他父亲好色,他父亲十二岁就和女人偷情,十四岁生了第一个儿子。

    可这个禹夏却对男女之事并不上心,而学问、法术、武艺,无一不通,令德不得不感叹:真是天生毓秀,造化非凡,非人所能知,这样一个好孩子,谁能想到会是承武这个烂人的儿子呢?

    “再不多时,就可以破尾了。”看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令德释然地笑了。

    三初春

    禹夏十三岁的时候,已经长到了八尺。生得面如冠玉,浓眉如剑,深目隆准,唇角微扬,面容如雕。身理高大,英姿挺拔,宽阔饱满的胸肌,健壮如石的臂膀,让人难以置信这只是个十三岁的孩童。

    远看如神像,近观如仙人,一举一动,都如他父亲一般,风流潇洒,俊美非常。

    左右宫女见到他,心都突突跳起来,不免起了春思,只要是禹夏经过,想着哪怕是死,也想多看他几眼。

    宫中年轻的妃嫔耐不住深宫寂寞,虽然不敢明言,但也不无勾引之意,只是禹夏行事端正,还亲自揭发过妃嫔的情书。

    老王将妃嫔秘密处死,对这个养在膝下的孙子越发喜爱。

    无论是哪个女子向他献媚,禹夏从来目不斜视,令德不禁感叹:这承武是怎麽生下这种正人君子的呢?

    禹夏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自十三岁起,他便开始尝试破尾。

    狐族破尾需要苦修,这些苦修堪比酷刑,一项比一项残酷,寻常狐族起码要长到二十余岁,身心成熟,且法术和武艺都到了一定境界,才敢尝试,否则非死即残,相当可怖。

    有鉴於长子之死,老王对禹夏关怀备至,并不强迫,亲自下令负责破尾的官员,一定要保护禹夏,徐徐推进,不可操之过急。

    故而到了十七岁时,禹夏尚且还没有在破尾之事上废太大精神,受太大的伤痛。

    可一次尝试,禹夏倒吊在树上七日七夜,受铁荆棘鞭打小腿一万下,他忽觉疼痛难忍,助他破尾的官员立刻停止了苦修,救他下来,他的腿已经血肉模糊,几近残废。

    这可把老王吓个够呛,命人狠狠责罚他的师傅之外,延请内外名医为他疗伤。哪晓得禹夏在神思迷离之间,好像看见了自己久未谋面的父亲。

    承武是来了。

    他如今已经贵为左资政⑦,听说自己儿子差点残废,还是匆匆入了宫。

    见到禹夏的第一眼,承武简直认不出他来了,多年难得一见,如今的儿子神容俊明,简直就是他年轻的模样。

    可看他双腿红肿,还有大片的淤青,承武又一阵心疼。

    “主上,我儿他……”

    “承武啊,医官已经看过,说没有残废,静养上几个月就好了。”

    令德凑近禹夏:“夏儿,你这几个月就好生休养吧,想吃什麽想玩儿什麽,尽管告诉跟着你的小黄门⑧,爷爷在呢,你别怕。”

    “爹在呢,你想要什麽,尽管和爹说。”

    禹夏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与自己长得相似,不觉得笑起来,因狐族青春长久,他父亲和他,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长得类似兄弟,不过他父亲体毛旺盛,禹夏还小,毛发没有这麽兴密。

    “爹……”

    好久没有听过禹夏的呼唤,承武竟有些怔忡。

    “爹……我想在您府上休息几日,王爷爷,可以吗?”

    “这……”令德面露难色,承武府上,那是莺歌燕舞,蜂蝶环绕,好好一个禹夏,若是回了他父亲府上,定然是要学坏了。

    “不……”令德刚要开口,承武忙道:“启禀主上,微臣家中女眷,皆在後院起居,如今只有七人。”

    令德真想骂一句:七个女人还不嫌多吗?

    “主上若是不放心,臣让她们暂离家中即可。”

    禹夏虽还小,但也知道他父亲行事如何,便笑道:“王爷爷不必担心,孙儿行事与父亲不同的。”

    令德被他这话不免逗笑:也是,宫里年轻妃嫔也不少,宫女也有几百,况他如此英俊,若是禹夏想行不端之事,多少宫女想和他共度春宵呢,他却从来清白,行事磊落。

    连火狐一族都不免啧啧称奇,这禹夏真是古今之伟人,若是能继位为王,乃是国之大幸。

    火狐族的话虽然不免虚与委蛇之意,但内外交赞并不假,去年北帝遣使来京,看到禹夏如此仪表风度,竟大加称赞,说他气度恢宏,异於常人。

    当今北朝皇帝听说禹夏之名,也亲赐御诗一首,赞扬道:

    闻启北宾贵公子,

    人道至古徽风淳。

    延恩推远追星箭,

    端礼在侧映月轮。⑨

    他又有什麽可担心的呢?他们父子两隔许久,也不妨藉此机会一圆人伦之亲,於是下旨让禹夏回承武府上休养。

    说禹夏是正人君子也可,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这样“正经”。

    他似乎并不如寻常的狐族,十二三岁已经性慾强劲。

    对於性,他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兴趣,可也算是并不强烈。

    他也遗精过,也幻想过女人的身体,可是肉棒硬过一阵,又自我嫌恶起来,很快便也平复了,完全不像是狐族男子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因为狐族好色,又不能过早娶妻,寻常贵族男子十二岁起就有一个通房侍妾陪伴左右排解情慾。

    令德也怕他胡思乱想反而乱了修为,命容貌姣好的宫女二人陪侍左右,禹夏只是不要,晚上仍旧独睡。

    那一日,是他第一次来到自己原本的家。

    讽刺又凄凉,兴奋又激动。

    十七年了,他终於第一次这样久地离开王宫,住进了原本应该属於他的地方。

    承武记着老王的嘱咐,特意将家中女眷,甚至侍女都一律赶到了别院,禹夏一进门,见到的只有家里的男仆乌泱泱跪倒一片。

    几个管事上来恭贺,马屁声此起彼伏,禹夏不理他们,径自就到了他原本的房间——镜湖院。

    院中茸草萋萋,水池光华,碧波微皱,几个扫洒的下人正在修剪花枝。

    他有些疲累,虽然父亲当天给他预备了盛大的家宴,但他只想睡觉。承武见他伤势未愈,也不勉强,只说改日再办筵宴。

    当夜禹夏梦遗,湿了半个床单。

    第二日晨起,下人们一看,都吓了一跳,一夜过後,这床单像是被尿过了一样,湿漉漉的,一股臭味。

    “少主怎麽这麽大还尿床呢?”浣衣房的来福偷偷说。

    “别胡说,你不要舌头啦!”来旺摸了摸,黏腻丝滑,不是尿,“这是少主遗的子孙……”

    来福咯咯笑起来:“神经,哪有人能遗半个床单的,那不成了喷泉了?”

    “你不信你摸摸看。”

    来福一摸,还真是,身子都僵了:“这也太夸张了罢,少主这样还能睡踏实啊?”

    “所以一早就去沐浴了,你快去把床单洗了,换上新的,满屋子都是味道……”来旺年长来福一岁,经常指使来福做事。

    “凭什麽让我去?我不去!”来福哪里愿意洗这种东西,便是怎麽催也催不动。

    “你个小逼崽子,不想活了是不是?”来旺呵斥,来福也不愿意,忽然他默了默道,“不是有凝明吗?那小骚货最喜欢男人的这种东西了,让他去洗,还是份儿美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