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的走廊,在午後四点,像个被蒸过两轮的焖罐头。
我从最後一节课的美术教室走回办公室,脚步有些虚浮,肩膀像压了一袋石膏,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就原地坐在楼梯口歇着了。
电风扇咕噜咕噜地转着,吹出来的不是风,是带点灰的空气。
学生们早就鱼贯离开教室,楼道安静得只剩回音——我以为,我终於可以喘口气了。
我把书一把甩进办公桌,坐下时,骨头发出「咯噔」一声,像是整个人瞬间解T。
「我这老腰,真是早晚得报废在这帮熊孩子手上……」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m0索着打开cH0U屉,准备拿出我那台老掌机,打两局来为JiNg神续命。
「要不要来两盘?」我对着斜前方喊了一句。
那家伙果然在。
李然正翘着腿、靠在椅背上,手中熟练地C作着某个游戏角sE,画面闪烁着图元风的火球与刀光。
「欸欸欸,今天我可是提前下课,先把你那个Si角拆了啊。」
他头也不抬,嘴角含着笑,语气从容得像刚从峇里岛回来度假的人。
我白了他一眼,扯了扯他桌上的笔记本,打算抢个位置连线。
「你这样躺着,对得起教研组长的信任吗?」
「信任是给值得怀疑的人才用的,我不需要。」他答得理直气壮,还不忘弹我一句。
我刚坐下来,还没来得及连好线,门口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林老师!」
我心头一跳,转头看到门外站着的是杜听澜,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慌张。
「曹屿……他今天下午又和老师吵起来了,好像还摔了书……任课老师让我来通知您……」
我的掌机还没开机,现实已经给我发来了“紧急任务提示”。
我沉默三秒,然後「啪」地把机器盖上。
李然头也没回,懒洋洋地叹了一句:「又是你们六班啊……太JiNg彩了,真的不考虑开直播吗?」
「我考虑开设心理谘询热线。」我冷冷回敬一句,已经快步踏出门。
背後只听李然在我身後悠悠地喊:「林老师,真是有福气哦~每天都是新剧情!」
我懒得搭理,脑子里只剩一句:
——又来了,曹屿。这家伙,还真是我最活跃的问题素材。
我脚步急促地冲到教室门口,门还没推开,已经预想好了里头各种「灾难现场」:
课本翻飞、桌椅乱动、老师拍桌怒吼、学生满脸不服气……但当门被我「啪」地一推开时——
里面出奇地安静。
学生们坐得七七八八,有的在抄笔记,有的在闲聊,还有两个人凑在一起抢一支笔用……整个气氛就像下课时间该有的样子。
但我一眼就看到了——
坐在靠窗那排,曹屿正懒洋洋地仰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一点笑意,和前排的胡漾不知道在说什麽,笑得轻飘飘的,像完全没把刚刚那场「事件」放在心上。
我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他。
他感觉到了,但只是抬头瞄了我一眼,然後继续说他的话。
我心中冷笑了一下。
这孩子啊,从头到脚都在挑战班主任的神经极限。
我没多说什麽,只是站定,语气不带情绪地开口:
「曹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这句话一出口,教室内忽然静了两秒。
曹屿终於抬头,像是刚从悠哉模式退出,一脸无奈地「哦」了一声,动作不快不慢地起身、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他经过我身边时,还小声嘟囔了句:「不就讲个话,又怎了……」
我没接话,只是抬脚转身往回走。
背後,是一阵被压下的好奇、八卦与惴惴不安。
而我的脑中,已经开始盘算——
这回,我不能再单靠训话或记过。
这孩子,要用点别的办法来收。
我回到办公室,脚步慢了下来。
李然已经不知道溜去哪了,桌上还留着那台开着的掌机,画面停在主角失败倒地的姿势,一脸「我预感不妙」的表情。
我关上门,转身,看见曹屿也走了进来。
他站在门口,没动作,眼神里写着三分防备、两分不耐,还有一分「你来啊,我都准备好了」的神情。
我没吭声,只是示意他坐下。
他挑了挑眉,还是走到对面的椅子坐下,姿势不算乖,但也不算挑衅。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也顺手给他倒了一杯。
然後才开口:「说吧,今天下午发生了什麽。」
他原本紧绷着的神经似乎没预料到会是这麽平和的开场,微微一愣。
但还是开口了,语速不快,像在讲别人的事一样:
「就是上课的时候……说了几句话,老师让我别讲,我就……说了句‘我讲两句也不行吗’,他说我顶嘴,我说我没有,他就……生气了,我也有点……」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然後我有点拍了桌子吧。」
语气带点不情愿,但也没藏着掖着。
我没有立刻表态,只是淡淡问:「那你现在怎麽看这事?」
他挑挑眉,嘴角一撇:「我觉得我也没怎样啊……不是那种真的闹事,就是……不太爽被一直压着讲话吧。」
我点了点头,没反驳。
「那你觉得,老师怎麽看这事?」
他撇撇嘴:「觉得我脾气不好、没礼貌,影响课堂秩序呗。」
我笑了:「差不多。」
他愣了一下,像没想到我会这麽直白。
我接着说:「但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是来给你判罪的。」
他看着我,警戒感稍微松了一点。
「你有想过,问题不在於你拍没拍桌子,而是……如果每一堂课你都这样,最後谁还愿意教你?」
他没说话,眼神开始转向窗外,沉默了几秒。
我换了个语气,带点调侃:「不过以你这脾气,应该也不是第一天了吧?」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说:「差不多吧……我小时候脾气更冲。」
我挑眉:「那现在这样,是改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是控制力进步了吧。」
我也笑了。
这孩子,其实不是坏,只是还没找到「怎麽在群T里做自己」的方式。
我喝了口水,语气放轻:「我不管你以前怎麽样,但既然在我班上,那我们慢慢想办法……你能不变成一个‘被注记为麻烦’的人。」
他低头玩着杯沿,不说话,但眼神不再漂浮。
——他听进去了。
我以为这段对话,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没想到,他突然看向我,眼神不闪不避,语气低低地说了一句:
「林老师……我不是想闹事,我是真的……想为班级做点事。」
我一愣,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你?」我笑了一下,语气带着调侃,「你这控制力,能撑得住做班级骨g?」
他却没有笑。
只是盯着我,眼神非常认真,甚至有一点倔强地说:
「我可以改,也可以忍。我知道我有时候脾气不好,可……我不想一直这样下去。」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水杯,「我以前转过学,每次都没撑过一个学期,大家都说我麻烦……可这次,我想留下来。」
教室外有风吹过窗户,发出轻轻的“咿呀”声。
我看着眼前这个坐姿有点散漫、说话有些跳针、但语气里透出一GU难得真挚的少年,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
是的,我承认——
那一刻,我开始重新审视这孩子了。
但我还是端着,没有立刻点头,没有热血拍肩膀,也没有洒狗血地说什麽「我相信你」。
我只是喝了口水,淡淡地说:
「你想帮班级,不是件坏事。」
「我会考虑一下。」
他点点头,没再多问什麽。
我起身,把空杯放进洗碗盆,顺口说了句:「先回教室吧,这事以後再说。」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突然又回头:
「林老师。」
我抬头看他。
他咧了咧嘴角,有些别扭地笑了一下:「谢谢你没骂我。」
然後,他转身离开。
门合上的声音不大,却在我耳里像是留下一道余韵。
我坐回椅子上,对着半开的窗户望了几秒。
yAn光落在桌上,那台掌机还没关机,画面里的主角正在等待下一步C作。
我轻声自语了一句:
「这小子啊……要真是收得住,也许还真能g点事。」
终於轮到我给六班上美术课的日子了。
说实话,我b学生还兴奋。
甫一进门,我就像打了J血似的,拿起粉笔,刷刷刷写下今日课题:「基础构图与sE彩关系」。
「同学们!今天,我们要告别乏味的理论,走进最富生命力的视觉世界!这不是一门课,是你们的第一场创造训练——」
我一边走来走去,一边b划着手势,像在导戏的疯狂导演,又像在推销自己的心头好。
「构图,是你画布上的世界观。sE彩,是你情绪的密码!」
全班起初还一脸茫然,但在我夸张又热情的讲解下,渐渐被我带得有点上头。
只是讲到一半,我忽然察觉——有人一直在盯我。
不是那种偶尔看黑板的注意力集中,而是那种……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到让人发毛的凝视。
我眼角一瞥,发现前排坐着的——正是杜听澜。
她手里的笔停在画本上,整个人坐得笔直,一双眼睛像被我拿粉笔画的sE轮x1住,却又始终不离开我的脸。
我忍了几秒,还是没忍住,笑着开口:「杜听澜,你一直盯着我g嘛?」
她立刻抬头,语气一点不输我:「我在认真听课啊!」
语气里还带点理直气壮,外加一点「你竟然怀疑我学术热情」的不满。
我一时语塞,教室里一阵低笑。
我也笑了,乾脆顺着话头说:「那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有人把我当画来欣赏了?」
「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奇你下一句会不会再爆一句金句。」
这下连我都忍不住撇嘴。
这姑娘,嘴皮子还真利索。
但看着她的眼神——那种眼里是真的有光、有兴趣的样子,我突然觉得特别难得。
这可不是坐在後排打呵欠的那几位,杜听澜的眼里有画、有思考,还有那种「我知道自己想学什麽」的笃定。
我笑了笑,敲了敲讲台:「那你就盯紧点,今天这堂课的主角,可不只是我。」
下课铃一响,教室里像被放了气的气球,瞬间闹哄起来。
有的往外冲、有的躺在桌上装Si、有的乾脆三五成群围成一圈讨论刚刚我那段「sE彩是情绪的密码」到底有没有中二。
我无视那些搔首弄姿的调皮鬼,绕过几张桌子,特地走到了第一排——杜听澜的桌前。
她还坐在原位。
没动,也没抬头,手里的铅笔刷刷作响,在素描本上落下新一笔笔迹。
我站在她身边,低头看。
是一张构图练习,题目是「课桌上的静物」。
别人画的多是瓶瓶罐罐,规矩地对着角度,画出光影明暗。
她却画了一个极斜的视角,把整个课桌拉得像透视怪兽,甚至连桌子下方那团被丢弃的卷纸也没放过。
线条还有点生涩,但我却从那个变形视角里,看见了某种……不合时宜的野心。
我皱了皱眉,弯腰蹲下来仔细看。
她的笔停了一下,似乎注意到我靠近了。
但她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小声地补了一句:「我还没画完。」
语气不是害羞,也不是故作冷淡,而是——真的没空搭理我。
我反倒笑了。
「你就这麽不怕我站你旁边?」我随口问。
「你又不是我爸。」她回得乾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我现在是给分的老师啊。」
「那你就站着吧,我画得好你就给高分,画得不好你再教育我也不迟。」
她的语气,说不上顶撞,但就是有一种淡定到不怕後果的潇洒。
我突然有种感觉——
这孩子,不只是画画有想法,连面对老师的气场也格外自成一格。
但我没打断她,没给建议,也没夸她。
我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看她一笔笔补上桌面下那团纸屑的细节,然後拍拍她的桌角,留下一句:
「画完给我看。」
她点点头,还是没看我。
但我心里已经默默记下这一笔:
——杜听澜,灵气过剩,不收太可惜了。
我原本已经准备转身离开。
但就在看到她那张渐渐成形的草图时,脑子里忽然「叮」地一声——像是哪根久违的脑神经突然跳电接通。
我猛地想起来:黑板报!
新学期的开学黑板报,学校早早就发了通知,全校b赛,主题是「新学期新希望」。
我本打算装作没看见,拖一天是一天,等别的班画完了再随便找几个人凑个板面应付一下。
毕竟,要让我一个拖延症晚期、sE彩洁癖症、线条对称强迫症的人自己画?
我宁可被抄写三百遍校训。
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神sE淡定、画技带感、还会呛老师的学生。
我心里冒出一句话:这叫机会!
於是,我假装很随意地咳了一声:「欸,杜听澜。」
她笔没停:「嗯?」
「有个小任务,要不要接?」
她终於抬起头,看我一眼:「讲。」
我像个推销员似地笑了笑:「开学黑板报你知道吧,学校要Ga0评b,我这边还没开始动手——」
她挑眉:「然後你就想到我?」
「没错。」我毫不犹豫地承认。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略带怀疑地盯着我看了一秒。
我举起三根手指:「三个要求,你听听看接不接受。」
她抬了抬下巴,表示「讲吧」。
我第一根手指一指:「**不准用粉笔。**我要的是画,不是一场白灰雨。你可以用彩笔、颜料、纸剪、胶带……什麽都行,就是不要那种一擦就没的东西。」
她挑挑眉:「这是美术老师的个人偏执?」
「是艺术尊严。」
第二根手指:「你可以找人,也可以自己画,但——最晚周五交差。」
「周五?」她歪着头想了一下,「时间够。」
我最後一根手指稳稳地竖起来,语气也变严肃:「最重要的第三条——必须得拿第一。」
她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你对学生的期待都这麽……极端?」
我笑了:「不,是我这个人对自己的班级有一点点过度的荣誉感。」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了一秒,然後,点了点头。
「行啊,我接了。」
我眼前一亮:「那就交给你啦,艺术班的小主笔~」
她没接我的调侃,只是再次低下头,把画纸翻过新的一页,淡淡丢下一句:
「先别给我封号,等我画完再说。」
解决完黑板报这事,我心里其实还有个人没放下——曹屿。
说实话,这孩子最近的表现……不算坏,甚至可以说——还不错。
他没再顶撞老师,偶尔还能主动帮忙,我知道,这并不代表他变了,而是他在「寻找他可以出力的位置」。
那既然如此,为什麽不乾脆,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职位」?
我把他从教室里叫出来,这次不是批评、也不是谈话,是「任命」。
「曹屿,我给你个正式的身份,叫——班级协调员。」
他愣了一下:「协调员?」
「对。班里有事,你负责协调。有人要帮忙,你去找人。有人不想帮忙,你去说服他。总之,你是这班的‘推进器’。」
他还没回过神:「为什麽是我?」
我笑了笑:「因为你嘴皮子够溜,人际关系够广,而且——你不是坏学生。」
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你以前不是这麽说的。」
「那是因为你以前不像现在这麽‘有用’。」我耍赖似地耸耸肩。
他一时没接话,但眼神里那点微妙的「被肯定」的情绪藏不住。
我拍拍他的肩:「这次黑板报,杜听澜负责内容,你负责人力资源。谁能画、谁愿意帮,你自己去搭桥。把这事办好,班级里的第一张名片,就是你两个人一起做出来的。」
他看着我,半晌没说话,然後忽然点点头。
「行,那我去找人。」
「别光找哥们,谁画得好就用谁。你负责把事办成,不是凑个热闹。」
他转身前,忽然回头问了一句:「那……这种事要怎麽算表现分?」
我差点笑喷。
「表现分?你要的不是那种东西。」
他歪着头看着我,露出一抹少年特有的那种——被看穿了却又不想承认的笑意。
「好吧,林老师,我试试看。」
我假装无意地在走廊上晃了一圈,实则眼神像雷达一样扫过教室後排。
果然,曹屿那家伙正在召开他的小型作战会议。
第一个来的是许可妮——那个笑起来有点傻气,总是忘记带水壶的天然呆姑娘。
她坐下後就开始拿出彩笔,虽然一脸迷茫地问「我要画什麽」,但手势b谁都熟练。
看来小学美术课没白上。
我还没来得及感慨,下一秒,曹屿居然又把——李芷晴请了过来。
她皱着眉,看上去明显是被拖来的,但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一边抱怨:「我又不会画画」,一边低头帮忙裁纸涂sE。
我站在不远处的转角,隔着半扇玻璃,看着那群年轻人凑在一起,gg涂涂、吵吵闹闹,竟然有一种——
我这班,终於有点样子了。
我轻轻地笑了一声,转身走向办公室,脚步带风,心情愉快得像刚被夸了十句的狗。
结果一进门,看到的画面是:
李然,正双腿翘在桌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打游戏,萤幕里角sE正进入副本。
我清了清喉咙:「欸,兄弟,我班上那块黑板报,已经有眉目了。」
他眼都没抬一下:「恭喜啊。你终於学会压榨童工了。」
我挑眉:「那叫‘发掘潜能’。」
他咔哧咔哧嗑着瓜子,淡淡道:「等你黑板报没得第一,再来跟我发表感言。」
「我说的是,现在的六班开始像个班级了。」
他终於抬起头,扫了我一眼:「你是不是被那几个学生画了个笑脸,就感动得要落泪?」
我一时间语塞。
他补刀补得更狠:「林屿老师,您这当班主任也太容易满足了。」
我翻了个白眼,走回自己的桌子前坐下,一边打开笔电记录今天的观察纪录,一边心里默默吐槽:
——行吧,这种时候就别指望李然嘴里冒出什麽温情。
但我知道,他要是换个视角看那几个孩子,他大概也会像我这样,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啊,有时候,老师的快乐,就是这麽简单又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