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连三日,江渊再也未来。
郑言虽位极人臣,但终究连北周朝堂都未曾踏步过一次。
北周本就地狭人稀,国土之内近大半的人口都居住在兴安这处最靠南的平缓低坡之上,治国方针便是兴安宁则国宁,兴安富则国富,武功有余而文治不足,北部西部游牧民族四处游荡,管理起来也一直没什么章法。
或许也正是因为有如此先天不足,江渊才不得已在如此年幼之时,便被北周先皇扔至西祁游历,为了大周后代千秋寻求一个兴盛的方法。
——那便是侵略,占领他国肥硕沃土,如此才得以万古长存。
或许是常年受苦寒饥荒侵袭,北周臣民对星象神灵之事颇有涉猎。郑言在太康时,便曾读过北周先皇着的《天穹通考》,其中对中州大陆来源与去往有严格推演和漫天想像。
他当时仅当杂书翻阅一二,如今想来,或许正是他的计算,才让江渊带着珩渊与炽玉到了天启。
然后找到了那个能让珩渊出鞘之人。
那自己呢?炽玉只不过是一把跟珩渊同出一炉共用原材料的简单匕首而已。
只要他与宋宁远永不相见,江渊便能破掉他心中的那个预言,然后一统中州大陆吗?
正在想着,门口有人来传,竟然是薛岬。
“郑公子,”他矮壮的身躯向下躬了一下,眉眼冷厉,“我家主上有请。”
郑言放下手中的书,又摸摸腰间,果然那双鹤环佩还在身侧挂着,才站起来走去跟着他,笑道:
“如此劳烦您带我过去罢。”
倒真像以往在西祁时,他虽为陆相门下,但却能与江渊二人平起平坐,往来如君子之交,相对商谈融洽的模样。
绕过回廊,走到庭前,只见园中吐绿芬芳乍现,原来已是春天。
好像有个人的生辰是在春天。
是谁呢?是在初春,还是暮春?他已然有些忘了。
至厅中,江渊已静坐其上。郑言依旧向他拱手致礼,倒还是在西祁时的礼节规矩。
江渊面上未动,口中冷冷道:
“如今你人在我大周,倒是该行周礼才是。”
郑言顺从地颔首称是。
相对无言,那人又走下前来,直到他的对面,“郑言,”他的声线冰凉清冽,“今日朕收到天启檄文,是要将一年之前割让的四洲之城讨要回去,你怎么看?”
郑言心中一顿,却只笑笑,“天启不守协定,是当伐。”
“哦?”江渊眯眼轻轻看他,细长的双眸之中尽是冰冷的光,“如此你有何良计?”
那人淡淡一笑,却看不出有何情绪,“天启自先皇登基后没多久,便战火缠绵,此时若再起战争,定是民怨人怒,兵力恐也大不如前。只要陛下疾攻快打,或遣突击队前往太康捉了那儿皇帝,相信很快天启便会兵溃人心散。”
“此计……”江渊一笑,倒是有些欣赏之意,“倒也与我心中所想,别无二致。”
“只是天启亡国,你可舍得。”
郑言抬眼看他,目中沉静如水,“回陛下,臣早已不是天启人。”
对面之人只笑,但也再未言语。
身后又有婢子前来,传话说午膳已备好,请陛下与郑相用膳。
郑言跟着他吃了点东西,二人一直相对无言,终究再也无话。
他还记得以往在西祁时,有时江渊留他一块儿用饭,偶尔二人会谈到某些文人韵事、传说异闻,说到忘乎所以时,他甚至会置下碗筷去他房中翻个究竟,江渊也只笑不语。
如今想来,如此宛如家眷的亲近之举,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虽知道江渊对他有那样的心思,但自己只当是心中除了仇恨了无牵挂,江渊似兄长般爱护有加,让他不禁贪恋这种亲人般的温暖。
自他在十岁那年母亲离世后,虽有父亲教诲,但他总是觉得最为至亲的血肉相连的那个人走了。
后来他见到了雪中被欺凌的宋宁远。即便他曾告诫自己,莫要痴贪儿时宋宁远的亲昵与情谊,但后来还是把事情弄到如此地步……
江渊是第二个他感觉有亲近意愿的非亲人。他以为那是对兄长的亲昵,如今想来,或许他也曾有过一段时间,在床榻之上,在情动之时,也对他有过那么一些狎促之心。
用完膳,江渊便走了。
这次很异常的没有与他做那种事,以往无论是白天夜晚,还是意识清醒模糊,江渊来见他,基本就是将他压在任何一个地方,然后毫不留情地进入,没有言语,只有肉/体交/合的碰撞。
郑言知道他是仍在为那日止泉雪原之上的事生气。
自己不仅打破诺言,还为了宋宁远向他求情,或许在他心中,自此以后自己的品行人格便都已然腐坏不堪,不值得再与他相伴而行了吧。
便只剩压在身下一解情/欲这唯一的用处了。
一月很快过去,但启周之间的战事却很离奇地一直未见打响。天启檄文如石沉大海,北周方向也一直按兵未动。
那日郑言自兴安城郊踏春回来,打马回府,还未入城,便只听背后几声轻响,一回头,一记飞镖已然劈面而来,速度之快,似对他藏有深仇大恨。
他忙闪身下马躲避。
及立于地下,又从树林葱翠之中冒出几枚冷兵器,他翻身避开,还未回首,就只听身后的薛峰提醒他小心,扭头才看到刚刚的坐骑已然倒地不起,口中吐出些黑红的血来。
这暗器有毒!
郑言拂袖笑道:
“阁下所谓何人?藏匿暗处算什么本事,何不出面与我一战。”
良久,林中出来一人,一身黑袍罩披风,看不出是何身形。头戴斗笠,纱帘遮面,双眼隐在薄纱之后,完全看不出任何行迹特征。
他无言地站在墨绿的树丛之中,宛如一只沉默的黑鸦。
郑言冷冷看他,既不问他为何遮面不言,也不问他是何身份,只笑道,“天下来向我寻仇的人太多了。如若我都要问清姓甚名谁,也实在记不住,”他笑容依旧,“就不问尊驾贵名了。”
“趁我手下之人还未发作,走吧。”
郑言朝他摆手,示意让他离开,“想必你亦是忠君爱国之士,死了可惜。”
身后薛峰弯腰欲发,手中刀剑寒光遇骄阳,闪着凛冽的光彩。
那人站着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似乎犹豫了下,但最后可能是对比了下他与薛峰的武艺高下,得出了对自己十分不利的结论,还是转身走了。
薛峰刚想趁此机会上前了结,郑言拦住了他,朝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自他成为北周丞相之后,至今这已经是至少第七起了。
如今天启江湖豪杰有志之士定然是恨透了他,甚至他曾在茶楼雅间眺望时,也听到过隔壁京中纨绔谈起买他一命的赏金,在天启民间的价格倒是不低。
西祁某些意图摆脱北周控制的仁人志士,也会对他曾辅佐陆相后又突现北周的行径醒悟;甚至在西祁军营之中,埋怨陆相此前祁周之战指挥不力,定是受了他这种两面三刀的门下之人诡计蒙蔽蛊惑的言论也是通说。
甚至在南梁,也有流传前太子是被此人用计合纵连横而遇害的传言散布开来……
郑言苦笑了下,如今这天下最为臭名昭着的人,莫当如他了。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丛林之中,郑言才回头摸了摸那匹雪白的马匹,脖颈之上犹柔软温热,却早已气绝身亡,没有医治的价值了。遂只得无奈摇头。
身后薛峰牵马过来让他骑,郑言摆手说不必,只起身说自会走入城内。
如今那人已然走远,一时半会折返也来不及,更何况此时已近城门,自己又手执炽玉,一般人也无法近身伤他。
薛峰看了他一眼,硬瘦的脸上有过片刻的疑虑,但很快消散了。
他拱手:“那郑公子定要小心。”
郑言朝他点头淡笑。
待到薛峰驭马离去,郑言才收起笑容继续往城内行走,待到入了城,漫步在兴安四方的街道之间,他有些恍若隔世。
似乎上一次步行于此,还是几年之前。
他绕过市集,又从围满人群的杂耍摊前走过,胡琴琵琶丝缕不绝,白肤金发掺杂其中,各色眼瞳的商人满街叫卖,香料与丝绸琳琅满目。
及走过一个铺面,他又缓缓辄返——
许多封面破旧的书籍罗列其上,挨挨挤挤地摞在一块,郑言偏头看了几眼,便锁定了一本:《南疆医蛊》。
看着倒是一本写满奇闻异事的闲书。
老板是个戴着皮帽的中年人,一双碧瞳深邃沧桑,“哟,公子,瞧中了哪本书?”
倒是个口音“纯正”的兴安人。
郑言指指那书,但笑不语。
那人三下五除二将它抽出来,拍拍其上的灰尘,吹了吹,眯眼瞧瞧上面的名称,不屑地撇了撇嘴,“就这一本?”
当然是嫌郑言瞧上的这本书是个卖不上价格的旧货。
郑言点头。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五文。”
郑言惊异于这本书的价格,一摸身上,才想起来,自来北周到现在,他从来就没有在身上带过钱财。
见他面露窘迫,那摊贩更加不耐烦,眼神一转,指指他身上的环佩,“喏,这个,你拿这个换。”
郑言一愣,笑着摇头。
那人又指他头上的冠钗,眼露精光,“这个肯定可以。”
郑言摸摸头上,才发觉今日束了冠发。遂拔下冠中玉簪,递到商贩手中,又眼尖瞧到他身旁的一棵柿树,折了一根枯瘦的细树枝插进发中,遂才稳住了头发。
那摊贩把玩簪子片刻,笑得脸上开花,不仅把那书给了他,还随便又在摊上扫了几本,都一本本摞好,把里面的折页一张张抚平,灰尘擦干,用一张布巾包起来系好,双手递给他。
“公子,这些您都拿着。”
态度甚好。
郑言默然接过,拎过那个布包,转头便走。
绕着城中走了快一刻,背后初见烘热。他在一处拐角停下了,四下无人,打开绳结,快速翻开刚刚那本书,在某个未曾抹下的折页停下了,修长的手指在其上细细摩挲着。
[巴弩一见。要事相商。]
其首的八个字各自调转位置,组成了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