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但饮莫相问 > 43:万物苦
    43

    郑言将那折页翻下,缓缓抚平又合上,一边将书重新包好,一边在心中思忖:

    这探子他并不眼熟,此前也从未接触过,但那人售卖的这本《南疆医蛊》,四国之内俯首皆是,在一众孤本之中显得如此不同寻常,首先就吸引了他的目光过去。更不用说,那人虽一口兴安口音官话,但身着的那贴里,脖颈边缘,绣的确实天启旧时才有的纹样。

    如此疏漏,也定是故意向他露出的马脚。

    宋宁远……他为何要见自己。

    从街角出来,郑言抬首看了看逐渐西沉的落日,在兴安苍翠起来的楼房平顶之上悬浮,遂加快脚步回了相府。

    江渊虽从未阻碍他来去自由,也从未向他下过任何只许留在兴安的命令,他虽自知在他心中自己已然早已不再拥有信誉,但却不愿前往巴弩。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他们所有人,都不值为此等细枝末节的小事抛弃家国大义于不顾。

    更何况,就算是有要事,天启存亡,与他何干?

    在几近日落之时,郑言才踏步进了府院,迎头碰上急来传话的婢女,面上却是沉稳有素,“郑公子,陛下在园中等您多时。”

    郑言低头绕过回廊,穿过洞门,便只见园中亭内一人浅紫星袍负手而立,雍容华贵风轻云淡,在朱红的亭柱旁垂下眼帘瞧着他,帷幔轻舞,冷冷未见言语。

    亭心雕刻精心的石桌之上,一局自与自的棋局刚刚展开。

    他不动声色地顿了半步,又淡然笑道:

    “陛下如此兴致……不知臣,是否有幸与您对弈一番。”

    江渊低头瞧他,眼眸空静似无一物:“可。”

    红日消尽,暮色初升。侍女不知何时已然在亭内燃起明灯,映得亭下地面人影憧憧,亭心人面上却又亮如白玉。

    二人沉默执子,“啪嗒啪嗒——”地不断落下,很快白子攻势渐消,细眼一看,那黑子已然被围成了死路。

    郑言淡然地将自己的黑子一颗颗捡走,只笑:

    “陛下,我输了。”

    江渊随意将手中那子掷在桌上,玉石跌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面上仍旧平淡如水,只看着自己淡笑,但郑言自知,刚刚棋局之中他的杀伐之气不假。

    自来北周之后,他们二人对弈,每每到节奏紧张之际,自己便会被他的步步紧逼而退得无法思考,再也未与他真真正正地博弈过。

    不是他不敢,只是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做任何事的心思。

    这每次的棋局就如同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最后丢盔弃甲,得了个满盘皆输。

    “郑言,”江渊起身,自上而下的灯影打在他的侧脸之上,投下黯淡的狭长阴影,“你若住不惯兴安,去西祁也可,往南梁也可,或者中州之内任一个小国,”他的背影气度甚雪,“你想去哪里便去,我如当日所说,定不会阻拦。”

    郑言仍旧坐在石椅上。兴安夜间寒凉,冰冷的凳面透过薄薄的布料,将凉意直直地传到他的皮肤之上,他此时什么也没想,也没有任何言语。

    见得来的依旧是如此一如往常的沉默,江渊笑道:

    “去吧。”

    “去吧。”

    他说了两遍。

    他如今愿意放手让自己走,可是天大地大,郑言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或许说,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愿长醉不愿醒。

    桌面之上,自己狼狈的棋局杂乱无章,昭示着他亦如此。

    良久,他缓缓摇头,嘴里却苦笑道:

    “是。”

    第二日,郑言打点了一个包袱,其中只有两盏笔墨,叁两纹银,其余皆无。

    他提着东西从正门离开,侍婢沉默依旧,院守眼中无物,似乎他只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从门口飞出的一只寻常堂前燕而已。

    这近半年常骑的那匹白马昨日已然殒命,郑言只身踏入门前街道,也未回首,径直消失在了远处茫茫人海之中。

    兴安宫墙之内,那人静坐高殿之上,空旷寂寥。手中折子落笔一半,殿外宫人通传,说是薛大将军。

    江渊抬手缓缓挥了一下,示意他不用进来了。

    日过晌午,郑言在一处简陋茶馆落脚,随意点了些吃食,和着茶水很快吃完,他又欲往南边而去。

    上午在城中漫逛半日,他仍旧未想起来到底要去往何处。行至茶馆附近,但见一老僧手握檀香珠,闭眼静坐街边轻捻,身旁散落几堆路人打赏银钱,却浑然不觉,只顾口中念念有词。便突然想到,几年之前,自己曾去过天启与北周交界的一个破落寺庙借宿。

    好像是叫镜辞寺。

    如今肉身早已不知能去往何处,心中却突然想起以往那高僧的禅语,便想去此期盼大师能否指点迷津。

    他付完银钱拾包离席,心中只笑原来人在境遇低迷时,总是渴盼求助神佛相助,将自己救于水火的。

    原来自己亦不能免俗。

    花了一两白银,买了匹杂色劣马,郑言翻身而上,慢悠悠出了城门,在一片平缓葱郁的草地之中踽踽独行,又只身向那东南的群山苍翠之中隐去。

    一连三日,郑言均在北周东南的群山之中奔波。背后的干粮早已食尽,这几日他走走停停,偶尔饥渴难忍,也会在山中猎得一些野兔溪鱼之类的野货,一人浪迹在天地之间,只求果腹便不再要求其他。

    直到第四日傍晚,才隐约听见群山绵延之中隐隐有钟鸣响过。

    此处山林茂密鸟迹明显,倒确实很像几年之前所见的景象。

    他沿着山路一路蜿蜒而上,树林之中潮湿茂密,越往南,初夏之意味越渐明显。

    及纵深到半山腰,往上望去,只见山顶红墙剥落,藤蔓满覆其上,赫然正是当年来过一次的镜辞寺。

    只是如今破落之意比以往更甚。

    他缓缓到了寺庙之前,才发现此处大门紧闭,门庭之前杂树枯枝堆满,似乎早已荒废空置多时。

    推门而进,门内长满杂草,小小一方石砖院落之内,已然早已了无人迹。

    也是,自从四国之战开打,中州之内多少民舍庙宇莫不如是。

    郑言有些五味杂陈,只呆在院中长久地伫立着,直到天色渐晚,他才蓦地发现门洞之后似乎有些微弱灯光。

    郑言不可置信地走近,轻声敲门:“笃笃笃。”

    良久,门内一声音应道:

    “施主请回吧。如今寺庙已毁,无法渡化任何人。”

    声音苍老、低沉又包含痛苦之意。

    郑言思索片刻,还是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其内只摆了一张破床,其上一瘦骨嶙峋的老者,躺在禅被之上奄奄一息。

    “大师,你……”

    郑言拉出火折,摸索片刻将桌边那只剩不到半寸的蜡点上,黑烟袅袅,卧榻之上的老者赫然正是当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僧人。

    那老人已然瘦得脱相,浑浊的双眼在看到他时,却又笑起来:

    “郑檀越……我正是为了等你而来……”

    郑言心中有异,却面上不动声色,只在屋内又寻摸片刻,给老人倒了杯冰凉的茶水,撇去其中晃荡的浮渣,难堪地递到对方口前。

    老者艰难抬手对他摆了摆,示意自己早已时日无多。

    他扫了扫屋内落满的灰尘,慈悲笑道,“战火随你一去而来,郑檀越,即便此清苦之地尚能施出薄粥,亦不能解救所有世人。”

    “只愿你此一来,……便能……”

    话未说完,那老者颤抖几下,失力地喘息几声,绽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珩渊一出……天下大乱……是劫是缘……全凭……”

    话未说完,人已然歪头靠在床边,只剩出气未见进气了。

    郑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他把双手抚在僧人枯瘦的手背之上,勉强笑道:

    “大师,你的话我会记住的。”

    那老者才缓缓盯着他,一双混眼瞬间清明透亮,随后所有神思消失,只留下干枯的凝视。

    郑言用手抚上他的双眼,那眼皮才合上了。他至少应当是此寺的住持,高僧圆寂,却双眼不闭,可见此时此刻,乱世浮沉,苦难难渡。

    他不由心中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悯。

    或许从一开始,他所求的不过只是万事太平而已。无关国界,无关是非,无关风月,更无关恩怨。

    夜色暗涌,郑言寻了些工具,在那禅院之中最大的一棵树下,花了两个时辰一点点挖出了一个墓坑,然后将老者安稳放入,一把把浇上黄土。

    枯瘦如柴的肉身逐渐被埋没消失,直到完全看不清任何痕迹。郑言将土填平,又把四周的所有痕迹全部清扫干净,最后他跪在树前,深深地叩了一首。

    庄严肃穆地,仿若将自己入殓下葬。

    做完这些,天色已然开始变亮,夏日晨曦从东方斜斜露出,昨日旧木已然全部苍翠如新。

    或许他也该重新开始。

    将包袱背上,郑言出了院落,利落上马扬绳向南而去。

    他决定了,此行要去巴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