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但饮莫相问 > 40:交易定
    40

    雪原被明亮的大火照得熠熠生辉,遥遥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摇曳闪烁着难以辨明的亦正亦邪的神采。

    直到周身的人都不再敢上前而来,自动包围将他们二人放在中央,郑言背靠着已然勉力不支的易故,轻声笑了一下:

    “想不到你我二人,竟然也会有穷途末路,困兽犹斗的这一天。”

    话音未毕,山腰那人足尖轻点,一身飘然长袍随风飞舞,他闲庭信步般几个起落便站在二人身前,紫衣之上纤尘不染,一步步朝着他们而来,手中却什么兵刃也未携带。

    直到他们面前,江渊面上始终毫无波谷的表情才稍微动了下:

    “郑言。你既已决意助于天启,那今日,你我便是仇家。”

    郑言一边喘着长气,一边绷紧了全身肌肉进行防御,警惕地注视着他。

    如若江渊今日出手,他并没有把握能让两人活着逃出去。

    那华贵如雪的面庞上映着明亮的火光,再也没有言语,只是从袖中伸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朝他淡笑。

    意思是总该物归原主了。

    郑言低头一看,柄上水色玉石莹莹发亮,正是炽玉。

    他没有接,只听见周围一圈西祁士兵窸窸窣窣的踩雪细声,身旁倒下的士兵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有三四十来人,血染白地,凄艳刺目。

    见他没有接受的意思,江渊眼中还是闪过一丝薄怒。他又笑道:

    “你可知晓,你身后那人是谁?”

    郑言噤声。以他的心思,其实在很久之前,他便已经猜到此人身份……

    只不过是往事太过难以回忆,如果硬要面对此人,还不如面对一个早已逝去的拥有全新面貌和故事的新人。

    见他反应如此,江渊的笑容戛然而止,却又蓦地狂放起来,仰头对着辽阔的雪原大笑,笑声传到不远处的山崖之上,又远远返回来,直到他用那一双凛冽的眸子,盯住了郑言的双眼:

    “如何?亲眼瞧见自己心爱之人,被他人挟至身下,那滋味到底如何?”

    他虽盯着郑言,但话语明显是在对他身后那人所说,语气却又是格外冷静,平静得无一丝起伏,“宋陛下。”

    一阵死寂在三人之间流转。良久,郑言只觉背后那人抬起未受伤的那只右臂,片刻,一张青铜面具被掷在雪地之上,在他面前滑滚两下,便再也不动。

    郑言没有回头,甚至连双眼都未曾眨一下。

    背后那人被鲜血濡湿的甲胄寒冷如冰,贴在身上似乎让人情不自禁想瑟缩,半个时辰前他们还相拥着从铺满软雪的高地上滚落,即便形容如此狼狈,但他们终究还是心意相通、毫无芥蒂。

    但如今,只要他的身份一被揭穿,便注定二人要分道扬镳,从此见面亦是窘迫难堪。

    江渊静眼瞧着他,只依旧负手静立,也不做其他动作,默然不语。

    良久,郑言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组织了语言,沉声开口:“放过他。”

    他是在求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了一声,“放过他,我求——”

    “不可能。”

    话还没说完便被迅速打断,江渊的语气充满凉意,也不再看着他,只是抬首面对虚空,似乎在说一件与他丝毫不相干的事。

    郑言心中苦笑一声,他自知与江渊相处几年,也是对他有所了解的。自己这般毫无底牌的求情,就如同蝼蚁在与猛虎谈条件,定是决然没有一丝可能的。

    但是他还是想试一下。

    只不过是结果也如他所料,江渊还是那个江渊,那个为了一统四国的志愿,可以视天下如无物的神童和大刀阔斧扫尽中州大陆的北周帝王。

    “郑言,我记得,”江渊笑着盯住郑言垂下的脸,眼中却犹如冰冻三尺,“你好像从不求人。”

    “……”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哈哈哈哈……”江渊又大笑两声,继续道,“你应当有很多话要问我吧?”

    “比如黎季为何死于西祁军营之中?比如今日我为何能提前知晓你们的计划?或者说,我们是不是一起编出了这个谎言,就只是用来欺骗你而已?”

    “或者你也可以问问他,”他将手中匕首指向了郑言身后那人,淡笑道,“是谁一直跟随在你左右,连他口口声声说要誓死护住的家国子民都不要了。”

    “别说了。”郑言轻声说。

    他抬起头来,又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浮起苦笑,“江渊,我竟不知你也会一次说这么多话。”

    江渊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微闪,随即轻轻笑了,他盯着郑言闪着隐隐火苗的双眸,“黎太子死前跟我说了很多,你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对那些对你做过的事,从不后悔。当然,他至死也没说出你是否还活着。”

    “我也是在搜到那悬潭之上,见到潭水尽干,料想那黎太子屠尽部下可为真,但抽干潭水他却不似有所了解,便想到,定是你宋陛下将他带走。”

    “你我三人驼峰岭之上的协定,宋陛下与黎太子都这么快就不约而同争相毁约,叫我江渊也不得不撕毁盟书,不用再等三年,便可再次举兵伐启。”

    “我并未将他带走。”

    身后的人终究还是发出了声音。此时音色低沉,却再也不沙哑,浑厚之中带着受伤后的虚弱,但郑言终究心里一震,最后那丝难以启齿的不愿也被彻底打破。

    “我只在前往西祁边境时路遇到他,那时他已浑身是血精神恍惚,我虽当时未遵守诺言将他留在身边,但仅只是给他治病养伤,以便他早日康复后自行离去。”

    郑言笑了笑,问:

    “所以那些日/你为了加快我的伤口愈合速度,还给我加入了梦苔?”

    那人未应,当是默认了。

    难怪那半月大夫总是焚艾烧香的,气味经久不散,确实是在掩盖梦苔的气味。

    “你就那么想让我离开吗?”

    那人还是未应。

    “郑言,”江渊的语调还是如此冷淡,但是郑言却不知为何感觉他似乎有些焦急,“如果今日我告诉你,我还是愿意遵守那日驼峰岭的承诺,放他一命,只要你跟我走,从此半步不再踏入天启,你可愿意?”

    郑言不可思议地抬首望着他,江渊正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眸中雪亮,似乎隐隐有所期待。

    不,不,这不可能是江渊。

    他还记得那日,江渊曾经亲口告诉他,他可杀尽天下人,亦可得到天下所有事,那样狂傲不羁,又不可一世,似乎不可能为任何事有所转圜,但今日……

    “……言言。”

    见他一直沉默,背后的人叹息般地叫了他一声。

    “不要这样叫我!”

    郑言怒吼道,像被踩到尾巴的小豹般暴发出来,“宋宁远,你既然已经决定将自己埋在太康京郊,那便是已经死了。”

    “你以往做过的那些事,我就当是死者为大,再也不愿跟你计较了。”

    “但不意味着,你如今‘复活’归来,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你我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他说完,惨然一笑,便道:“我答应你。”他对着江渊冷冷的面容,眸中清光沉沉,“我跟你去西祁。”

    “或者去北周。去哪里都行。我发誓不再踏入天启半步,若有违反誓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番话下来,三人均是无尽的沉默。

    江渊不置可否,转眼看着无尽黑黝的虚空,状似无意地问道:“郑言,你恨我吗?”

    话语向周围的一片漆黑中散开,被凉意稀释,湮没在了细微的雪碎之声中。

    “不恨。”

    那两个字似迟暮老人的叹息,感叹良辰美景韶光易逝,伤痛人生爱恨别离,带着所有美好、沉醉、知心而又饱含敌意、落魄和猜忌的回忆逐渐消散。

    “有句话与你无关,但我仍旧想说给你听,”江渊看着他,“我喜……”

    “其他的您不用说。”

    郑言打断他,笑着说:“没有差的。都一样。”

    一语毕,身后那人终究无法支撑,轰然一声倒地不起。

    郑言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他,那张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脸此时已然苍白如纸,嘴角早已鲜血淋漓,凌乱带血的发丝缠绕在耳侧,和上冷汗涔涔的液体,十分狼狈不堪。

    即便是时隔快九个月未见,仅凭着一眼,郑言便也知道他那些时日定是亦没有过得多好。

    可那又如何。

    家国天下,子民江山,那是他自愿背负的,便就要始终肩负这个责任。

    他忍住了想靠过去抚摸那张脸的冲动,抬首漠然地看着江渊:

    “请您送他回到太康。安然无恙的。”

    江渊优雅一笑,挥手身后便来了三人,将宋宁远抬起,远处火光终于烧尽,冷风吹来,让人不禁生出寒意来。

    他们缓缓将宋宁远抬走,越走越远,直到身影开始模糊起来,在冬天寒风凛冽的雪地山道上飘摇不定。

    “宋宁远!”

    郑言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这是他心中第一个想法,也是目前为止唯一能做的事情。叫完,他又以最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风越来越大,空空地吹着峭壁之上铺雪的藤条,雪原之上,人影已然开始淡了,淡了,甚至开始时隐时现。

    郑言跑着追了一会儿,冻得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颤,似乎自那日驼峰岭上一别之后,宋宁远于他心中,已然成了一个虚幻缥缈的梦。

    而今日,他只不过是诈尸突然又出现了一下而已。

    天空突然又开始飘起了雪,一朵两朵,转眼间就已经洋洋洒洒地铺满整个漆黑的夜空。

    那在山道上飘摇的身影终究消失殆尽,郑言不顾上半夜已然被西祁士兵踩实的雪地硬冰,跌跌撞撞地倒下又爬起,向那个身影跑去。

    雪越来越大,又盖住了这座血红的山,铺满千千万万个躺下再也无法回应的尸首。

    “宋宁远……”

    郑言默默又唤了两声,脚步却又停下来了。

    他早已失血过多昏迷,根本不可能回应他。此时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确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难堪可笑。

    最后那两声终究被大雪冲散,大雪铺卷而下,先前血色的地上已然白皑一片,所有痕迹完全消失,雪地平整如新,似乎刚刚所见的一切恍然是一个梦。

    遥望东方,天已经微亮,透过厚厚的乌云露出几丝光线,郑言孤立在雪中,眼神茫然地看着这白皑皑的一片萧索。

    身后有人踏着雪缓步而来,挤得雪嘎吱嘎吱轻响,“回去吧,”那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那边悠悠传来,“今日,我便下诏与天启合约休战。”

    郑言回首,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疲惫。他的发间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眉毛都有些发白,一时看着竟像一夜白了头。

    “好。”

    郑言与他共看了这雪半晌,盯着山边还在孤飞的雪鹰淡淡地说。

    江渊闻言一愣,转而又笑道:“今日大雪,也不便启程。什么时候雪停,你我便何时出发去往北周。”

    语罢便落落然踩着新雪负手朝着西祁军营而去,只留这雪地上一排渐行渐远的足印。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江渊抬首望着天越走越远,郑言只听见遗下的那下半句断断续续的诗句。

    大雪一连下了一日,到傍晚才堪堪停歇。止泉城内外上下一片皆白,周围茫茫青山此刻都已白了头,寂静一片。

    三日后,驻留在天启的所有西祁大军竟离奇地全部撤退至离平,此后又逐渐往西班师回朝。

    饱经战火一年之久的天启国土之上,终于恢复了一年之前的寂静与祥和,只是那还未化尽的皑皑白雪之下,只有布满伤痕的战火印迹,以及再也回不来的生命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