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但饮莫相问 > 39:雪原乱
    39

    七日后,天虽愈加严寒,但未雪。

    郑言每日照常早起,起身活动让身子暖和些后,就去营中用些早膳,若有军令可相帮,则去跑上一二,若没有,多数时间就窝在帐内找些书卷翻翻。

    帐中其他人逐渐开始忙碌,虽均未在面上表现出来,但行动之中匆忙有序,氛围肃穆又蓄势待发,郑言便明白,离别之日定是不远了。

    果然第八日,天未大亮,便只听其他将士点烛悄然下地,窸窣声响,整装待发。郑言虽早已清醒,但却未言语,只闭眼假寐。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人声与动静便都消失殆尽,万籁萧索,帐中寂静如常。

    良久,才有脚步轻声进来,郑言在摇晃的灯烛中整衣坐起身来,便只见易故身着一身暗青色战甲,腰间却空荡荡未佩刀剑,发冠整肃脊背挺直,面上青铜面具凝重,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走到郑言面前,一双星目眸色深深,半晌开口道:

    “郑言,我们即日便将启程前往止泉。”

    郑言笑道:“我已知晓。”

    片刻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盘旋,但二人心中早已对接下来道别的话语预演了好几遍。

    “那,就在此拜别易将军。”

    郑言站起来朝他拱手鞠礼,打破了这莫名的寂静。

    易故静静地看着他,之后也朝他回礼,笑道:“郑兄,那就此后,各自保重。”

    兵甲轻响,便随即离开。

    郑言站在原地,看着那青色的人影逐渐远了,又消失在营帐之后。对着虚空仿佛若有所思。

    一行车马在蜿蜒山路间缓缓爬行。山中树净林清,远处青灰色的天空之上,几片乌云浮游其上。

    打头的那人青黑铠甲,腰间空空,双手拉着缰绳一步步往前走,马蹄声响,在寂静的山道之上格外醒目,似乎一步步踏进他的心里。

    沙路宽广,群山绵延。

    从山腰绕过去,就要下山,此时背后突然出现窃窃私语,易故冷肃回首,就见末后几个小将仰着脖子向天上望去,口中呼道:

    “临行初雪,天佑我大启,此程必定得以大捷!”

    他也不禁向上抬头望去,青黑的深空之上,白色的阴影飘飘坠坠落下,纷纷扬扬,最后在他眼前,在马首的髯毛之上,落过又消失殆尽。

    雪还是下下来了。

    但是他们亦已启程。

    白雪簌簌,很快铺洒在沙路之上,易故向身后随从耳语片刻,那人便向后高声叮嘱:

    “雪天路滑,下山之路凶险,各将定要小心。”

    身后长长的一队人马整齐划一称是。

    下到山下,从河谷间穿行,谷底一条窄仄小河,潦水清而枯木静,马蹄声从河岸往返回荡,此时,便只听背后山上马踏声急。

    “什么人?”

    身后小将已然拔出佩刀。

    易故凝神听了会,只抬手让将士们继续前行,他放缓马步,示意让随从注意后方来人。

    不一会儿,便有人惊道:

    “贾偃兄!是贾偃兄!”

    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回头,就看见郑言身骑一匹白马,长袍随风飞舞,青丝尽数扎进脑后,眉目沉静,正紧紧盯着远处他们这队人马。

    易故不受控制地停下,直直地看着他从山路上盘旋而来,马蹄踏过堆积起来的白雪,又留下一长串新的印痕。

    他的发上也有片片雪花,但多数都被风吹尽,只留眉间一点须白。

    及到身前,郑言紧缰压马,那马长啸一声,才在他身旁停下,郑言笑了一下,口中喷出白雾来:

    “易将军,郑某也有意前往止泉,不置可否能与您同行。”

    面具下的人看不见任何表情。

    他未答复,只继续甩缰驱马前行,缓步跟上已经往前几十丈的人马,但郑言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淡笑一声,骑马跟上。

    之后大雪一路纷扬,到了止泉竟然还在下。

    一连三天的大雪,让一向苍翠葱郁的天启西南,也有了丝肃杀之气。

    一路上郑言也听其他将士说,止泉此处以往几乎从未下过雪,那止泉河也是自古以来便就未有过结冰冻河的记载,此次算是千年以来第一次,定是上天给予天启战事的祥瑞之兆。

    刚到止泉的第二日夜间,郑言合衣入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只听帘外地动山摇,心中便知大事不好,点灯起身快速出帐,便见从北面山坡之上袭来利箭,尽数朝城中而去,几千人马攻城略地,黑压压一片扫荡而来。

    西祁大军竟然夜袭!

    他们这一队人马潜伏在止泉河岸高地,能纵观全城面貌,城中除了日常驻扎的防卫及少部分军队以外,其余天启将士均未能赶来,此前他们均在更远的北方与西祁南梁的军队纠缠。

    虽只是几千人马的先遣军,但如此大张旗鼓的攻城之势,城中守卫很快发现,集结反攻,一时战火四起,亮光冲天,在白雪之上亮白煞眼。

    便是此时!

    易故率一队人马从高地背面默然而下,其后绕过西面高山蜿蜒向北,郑言紧跟在他们之后,只在心中思索,江渊此时是在止泉军中,还是在那更北的西祁主力军中坐镇指挥。

    及绕到西祁先遣军后,郑言便明白了易故之用意。

    江渊此次反其道而行之,竟将粮草运在先遣军后,平日他总以用兵遣将谨慎闻名,步步蚕食步步紧逼,但却从不行险招,此次粮草脱离大军庇护,想必也早是有暗探打听止泉今日情形。

    但郑言总觉得似乎又有些说不清楚的奇怪之处。

    山野寂静,冰雪寒天,他们蹲伏至山腰,只见其后马车声沉,车辙摩擦,火把摇曳,便知是运送粮草的车队。

    易故抬手,身后之人便尽数潜倾而出,越过深沉夜色,悄然靠近那队托运粮草的兵马。

    不知是谁开启了攻击。

    之见火光一亮,随即投进车马之上,火苗接触布包,火势瞬间蔓延,很快燃烧起来。

    “有人!快保护粮草!”

    “是火药末!是火药末!”

    “快以雪扑火!”

    车队乱成一团,随机更多将士趁乱将药末洒进车马之上,只需腰中一个火折,便尽数将粮草引燃烧毁。

    只是这一连几日大雪,竟也如此容易引燃?

    郑言还在疑惑,便只见身旁易故似乎亦在思忖,不到片刻,他便沉声道:

    “郑言,你赶紧离开。”

    郑言笑道:“江渊怕是知晓你已知晓他的计划,于是顺水推舟,来一个反包抄。”

    话音未落,果然之间易故身后出现几队人马,灰红皮袄、褐色铠甲,一看便知是西祁士兵,而易故带领的天启将士不够三十余人。

    攻击即刻过来,他们居高临下,已然将所有人自上而下半包围起来。

    易故一双黑眸,在其下洼地熊熊燃烧的大火照耀下,闪烁明亮,他越过皑皑白雪,透过夜晚湿寒的空气,紧紧地、深深地凝视着郑言。

    其后他道:“抓紧我!”

    便擒住他的衣袖,二人脚步轻点,很快从藏身之处飞跃而下,身后利箭扑簌二来,密如细雨,在寒风飘荡的黑空之中划出烈烈声响。

    一番左躲右避,终于是离箭矢的射程稍远些。易故向其下将士发令:

    “南面、北面、东面均有埋伏,尽数向西撤退!”

    说完他又回头看了看郑言,“抓紧!”

    汗水打湿了他的黑发,沿着俊朗瘦削的下颚线条滑落,郑言喉咙深处似是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在滋生、蔓延,似乎曾经有个人,也给过他一种这样的感觉……

    他们二人又极力往西而去,越过雪堆高耸的山石,跨过枝虬林立的灌木,此处岩壁嶙峋,实在是易守难攻的绝佳之地。

    “小心!”

    一支流箭飞速而来,郑言将他拉到身侧,二人作势一滚,很快从陡坡之上翻滚而下。

    易故将他紧紧抱住,坚硬的铠甲在雪上摩擦,发出阵阵沙哑的声音,几阵天旋地转之后,方才停下/身来,郑言起身抬首望去,几支箭矢正稳稳插在刚刚他们身处的雪地之中。

    如若郑言刚刚慢了一步,二人此时该是被扎成刺猬了。

    这几支箭比其他都射的远些,箭身较粗且尾羽舒展,一看便知是精心特制的好箭支。

    也定是故意向二人射来。

    易故也定是意识到了这点,他身体绷得笔直,凝神向四周望去,表情沉重——周围的西祁士兵越渐增多,这样下去他们根本逃不出此处大雪铺满的荒山。

    又有几声冷箭倏倏而来,二人只得闪身避开,很快就被分开来。

    正在躲避之中,已有西祁士兵持刀而来,刀刃雪亮,在一片白皑皑之中闪着寒光。易故拔出腰间长剑,很快将一个西祁士兵斩于剑下,便将手中冰刃扔给郑言:

    “接好!”

    郑言踮脚翻身接过,落地便从背后砍杀一人,这剑沉手却锋利无比,饮血之后发青发亮,刃面隐隐有沟壑纵横,引血封喉,确实是把好剑。

    那厢易故捡起身前西祁士兵佩刀,迎面将一人捅了个对穿,又冷冷拔出,闪身踢中跑过来的二人,“刷刷”两剑,便杀退一人。

    又有其他西祁士兵上前,瞧准了武艺明显稍逊的郑言,将长矛刺向了他,易故此时忙于应对直面的几人,分身乏术,只能边打边朝他的方向过来。

    长矛终究更善于远身攻击,郑言左右躲闪,也终究无法伤他分毫,情急之下,只得冒险贴近,三下五除二抓住那人矛身,挥剑试图刺中那人胸颈,不料此人竟腰间还藏有匕首,弃了那他手握的长矛,掀开衣摆拿出匕首便要刺进郑言胸前。

    “郑言!”

    一人快速而来,侧身挡在郑言身前,那匕首就刺中了他的左臂。

    鲜血噗呲溅出,将原本血迹斑斑的锦缎再次浸湿,易故额间冒出冷汗,手中却丝毫未留情面,只将那人挥刀斩于身下,沉声问道:

    “没伤到你吧?”

    郑言无声摇头,他不明白为何易故要以肉相搏救他。

    那人却不再犹豫,又握住了一人砍向郑言的雪刀,瞬间手掌之下鲜血滑落,他手下刀剑往身上一带,那人便被他劈成血人倒地不起。

    两人边打边朝西退去,此时离刚刚遇袭的洼地已然有了半里,但除了他们二人,均不见有人前来,看来已是全军覆没。

    他们二人眼中似乎任何事物都未看见,此时均像一个杀戮机器,勉力与那些西祁士兵近身而战,一个又一个西祁士兵倒下,他们血染衣襟,宛如地狱修罗……

    直到易故手中的刀终于不堪重负断裂,他无言抽出掷在地上,那人胸膛溅出的鲜血洒在他的面具之上,透过薄薄的血雾他看见,有一柄刀正挥向郑言颈中。

    “小心!”

    他怒哄着,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迎着刀光,扑到了郑言的身边。

    那一瞬间似乎很长也很短,很多年后郑言也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他只看见那人飞身而来时,眼中似乎是浓烈的焦急与绝望。

    刀刺入皮肉,扎进了骨间,郑言甚至能听见锐利的刀刃摩擦骨头的轻响。

    腥热的液体洒进了郑言的脖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却只见到易故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黑眸中似乎涌进了山川草木、历史时空、浩瀚宇宙……

    不知为何,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一滴,两滴,郑言不知该如何反应,双手已然开始颤抖,似乎在提示着现在不是在梦中。

    他张了张口,喉间却似有异物哽住,快速失血让那人已然浑身脱力,郑言赶紧上前,怒吼着将那个伤他的西祁士兵刺了个对穿,剑尖从那人背后突出,他绽出了一个微笑,搂住易故的肩膀,二人滚进了一旁的雪地之中,又堪堪躲过了两支从身侧斜飞而来的箭矢。

    郑言抬头望向箭来的方向,眼中是凝固起来的杀意,然后他就看见了远处山腰平地处的那人。

    一人,一马,一长剑,静立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神色淡漠地看着他,淡紫衣袍随风飘舞。

    冷笑绽在郑言带血的嘴角。

    他果然来了。

    “啊——”

    他发出一声怒吼,刺穿了身前又前来的西祁将士的胸腔,鲜血温热又闪着妖艳迷离的色彩,又一剑扎进另一人的腰间,空气像是粘稠的液体,连挥剑都开始变得困难。

    易故踉跄着起身,意识模糊间,他也看见了山腰高高俯视着战局的,江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