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但饮莫相问 > 38:一吻梦
    38

    一夜冷风,山中寒叶凋尽。

    马蹄声疾,踏破清晨隐秘的寂静,山雾缭绕不散,不见人马所在何处,只听声音倏地近了,才看清是一白色劲装男子。

    他骑一匹通身素净的战马,青丝尽数绾进脑后,只被一根简单发簪固定住,目色平和,面如冠玉,腰间挎个青黑布包,其中仿若有物。

    半晌,又有一声马蹄声近,一青黑衣衫男子紧跟其后,背板挺直,面上一截青铜面具。

    “前方就是驿站,你我可停下稍作歇息。”

    眼前蓦地出现那白衣男子,看来他是故意故意停留等候,易故冷声道:

    “可。”

    原来那正是与他一同返回西祁边境的郑言。

    几日前易故接到懿亲王令,前往止泉提前对攻势予以布防,易故竟主动询问他是否愿意同去。

    他后又解释自己并无他意,郑言既不愿,他便不会让其参与几国斗争,此去只当游历即可。

    郑言不知其葫芦中卖的什么药,但又好奇如今四国战事近况,总听他人转述言语,倒不如自己亲眼一睹,便应下了。

    二人骑马自边防军中出发,不到两日便到了止泉,及到城中,郑言方才发觉城中已然几乎没有任何百姓。

    街道空旷,门庭冷落,冷风长驱而下,只有一条细带般的止泉河还在默默流淌。

    此处已然是座空城。

    “西祁大军不日便要自北而来兵临城下,城中百姓得此消息,早已携了细软拖家带口逃离。”

    见他对着长街沉默,易故沉声解释道。

    郑言当然知晓。一年前他与江渊随祁抗周之时,坎沂城中遍地黄土,百姓仓皇出逃,杂物在长街随意堆放,家畜家禽死尸遍地,场景比如今更加触目惊心。

    无论天下局势如何,国家兴亡是否,最生死难测命途不济的,还是苍生百姓。

    郑言与他走过短仄的街道,眼见几月前虽小但人声吵嚷的城镇一夜之间变作如此,心中不免怅然。

    行至一处其貌不扬的矮窄平房,易故在门前暗处画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标记,便即刻离开。

    郑言知道他是在与其他部众联络,或许不到半日,双方便会得知确切消息,然后会晤密谈。

    这比信鸽之物或遣人派信还是稳妥许多。

    果然那日傍晚,易故便告知二人可去城南驿站一叙。

    他本不欲前往,但易故直言此时城中定然已被西祁与南梁暗探监控,如若二人单独行动,怕是会遭遇不测。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郑言便只好与他同去。

    直到二人在黑暗之中潜行快一个时辰,进入那约定好的驿站时,郑言才蓦地发觉,前来与易故共商战事的,竟是懿亲王本人。

    室内虽只点了一盏昏灯,但他仅从那人不凡的气貌,以及与宋宁远十分相似的眉眼中,便知道他是懿亲王。

    懿亲王在九年之前便自请前来南梁边境镇守边关,分封管辖自南梁夺取的几座城池,郑言那时虽年岁尚浅,但还是对这位宋宁远的三哥有些印象。

    他与宋武昀是同母一胞所生,虽亦比德昭太子年岁稍长,但按嫡长制,太子之位仍然只能落在所有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但生母为中宫之首的宋敬之。

    皇后在诞下龙子后,不到几日便气血耗尽而亡,此后先皇便策立宋敬之为东宫太子,二十多年如一日的骄纵放任,于是便有了之后的太子除夕宫宴试剑后受惊风寒,之后药石无医而亡。

    郑言虽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不让先皇疑心的,但他肯定知道之后的继太子宋武昀定是幕后主使。

    只是,如今面前的懿亲王,在其中是何种角色。

    “易将军。”懿亲王见到二人同来,面上有一瞬的讶然,但很快他便亲和笑道,“今日前来,只为与您相商十日后西祁阻击大军之事。”

    您?

    郑言心中一跳,却见易故已然俯首跪地行了大礼,他不敢耽搁,也作势跪地,却被宋文秉制止:

    “郑世子不必多礼。”

    在郑言警惕的眼光中,他站起来扶起二人,态度尤其亲切,“我离开天启时你已十五有余,自然是认得你的。”

    见他似乎并无追罪之意,郑言也笑道,态度恭敬:

    “既然贤王一案早已尘埃落定,我也早已不是世子。王爷唤我本名即可。”

    “好。郑言,今日我与易将军的计划,无论听到了什么,希望你也能保密。”

    郑言点下了头。

    其后三人秉烛夜谈至天明。第二日清晨,才向懿亲王拜别,二人迎着即将洒满的晨曦回到住处,打马便回。

    二人在驿站落座歇脚,小二还未上来茶水,便只听背后几个草莽人士大声议论:

    “如今西祁大军南下,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只怕不日便又要扩张版图,将天启几座城池纳为己有。看来这天启,迟早要亡咯。”

    “我听张麻子说,昨夜尿急出去撒尿,竟看到军爷了。穿着红袄褐甲,应当是西祁兵。啧啧啧,西祁军队还没来,就已经派了先遣军来摸情况了。”

    “看来不日这里便又要成人西祁地盘了。快快,俺们赶紧吃,吃完去城里打探打探情况。”

    郑言听完,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行军之前派先遣军调查摸排情况,这确实是江渊的风格。

    他不知江渊突然撕毁几国盟书的真正缘由,但也知,天启土地富庶平原辽阔,西祁北周要么高山密布要么多年苦寒,觊觎天启国土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更何况,他曾在第一次见到自己时,便对自己的目的直言不讳:

    他要一统四国,建立新的中州统一政权。

    “看来陆川已经往南。”

    易故没有看他,只盯着他身后几个江湖草莽眼神深深,“不出十日,他定会到达止泉。”

    郑言点头表示同意。二人却未再继续言语,只匆匆喝完茶水吃了点食物充饥,便又再度出发赶往西祁边境的大营。

    ……

    篝火闪耀,在寒冷的夜晚带来丝丝暖意,映在人脸之上,显出神采奕奕的模样。

    本来今日子时便可抵达边境,二人本有意趁夜色赶路,但奈何越往西北天气愈加寒冷,骑马不到半日,手脚皆僵,易故还是提议二人寻一避风之处,歇息一晚再行赶路。

    郑言自然没有意见。

    二人找了一处岩石背后,对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矮群山,背面则是壁立千仞的岩石高山,拾了些枯枝残叶引火取暖,身上冻僵之意方才稍有缓解些。

    郑言手执一根细柴,在那火堆之中时不时拨弄几下,以便柴火烧得足够旺,火焰在他眼中跳跃,熠熠似天上星辰。

    易故侧身端坐在火堆一侧,眼神幽深地看着他,脸上青铜面具此刻颜色鲜艳,像是活了一样,跟随着火光摇曳。

    良久,许是终于觉得有些窘迫之意,郑言淡笑道:

    “易将军何故如此看我?”

    易故闻言眸光一闪,语意沉沉,“我在想,郑兄准备何时向我提出拜别之请。”

    郑言一时语塞。

    是啊,那日他与易故山顶有约,若他领军前往止泉会战,如若自己不愿参与,随时可以提请离开。

    之后近大半月来,他与易故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朝夕相对之间,也是有了更深的了解。

    易故应当颇通诗文,郑言有次夜半送信,偶然得见其帐中案几之上,有一卷绘画所用的绢纸,背后墨迹未干,定是当时他亲手所画。

    他应当对自己的品行和习惯有所了解。几次军中祝酒,有将士举杯邀他共饮,都被易故不着痕迹地带过,他似乎不知从何打听到,自己不善饮酒。

    有些时候,易故会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让人见之如芒在背。他不知此人是否已经通过密信与天启旧人查探过他,但他肯定,他定是对自己十分熟悉的。

    但这些他都不便直接相问,毕竟是他人辛秘,无论是有意无意的刺探,都会很容易冒犯他人并为自身招致祸端。

    今日又见他以此眼神相看,郑言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却不想得到如此回答。

    良久,他才答道:

    “易将军有所不知,郑某自诩生死浑不怕,鬼神皆不信,但有一样,却是畏惧的。”

    易故凝眸认真看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郑言尴尬笑道,“西祁严寒,即便我曾客居应业三年有余,至今仍是无法适应。”

    “这样吧,”不等易故发言,他马上道,“如若你们启程之日,西祁边境已然下雪,那我就同你们南下。”

    火光那头的人似乎愣了一下,之后轻声道:“好。”

    之后他又从胸前掏出一个囊袋,犹豫片刻,还是递给了郑言,“我带了些淡酒,本只做自己解渴之用,但你若觉得体内寒冷,可饮几口驱寒。”

    郑言拧眉,却又很快舒展开来,只言了句谢便接过了。

    在他似乎是期待的注视中,郑言还是拧开囊盖浅尝了一口。

    酒意清淡,液体温热,回口冽香,确实度数不高。

    他又一连喝了几口,方才觉得有些过了,头上已然有些微醺的迹象。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口中滑过,还未察觉,便很快消失殆尽,郑言只觉眼下疲惫,神思倦怠,怕是有些困了。

    也是,他们二人赶路已近一个日夜,即便是钢铁锻造之人,也得休息。

    他拧好囊袋,把东西递给易故,不好意思笑道:

    “我竟有些困意,不如我先休息半个时辰,等到点你来叫醒我轮班,如此我们皆可休憩一二。”

    易故只朝他点头。

    郑言二话不说便靠近火堆合衣卧下。

    意识恍惚中,他似乎感觉有什么气息喷薄在其脸上,温热又谨慎,其后,一张布满薄茧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怜惜又不舍地轻轻摩挲,似乎在抚摸结发白首的爱人。

    良久,一双炽热的唇瓣倾覆其上,在他的嘴角徘徊,轻柔,讨好,舌头顶进口腔,娴熟地搜刮着他的颤栗,然后将他口中的津液尽数吸食而去。

    是谁……是梦吗……

    宋宁远……是你又来入我的梦来了吗?

    片刻,意识彻底陷入昏睡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