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衣服放进手推车的间隙里,周虔似乎一直在看他,好像在确认什么。
他也不知道周虔想确认什么,啪啦一声把东西放进车里,往下一个区域走去。
路过文具区时,他终于打起了点精神,选了盒印着奶牛猫的马克笔,又随便挑了些其他文具。
挑得差不多了,便和周虔一起,走到收银台。
到了这时,方淮才发现自己这次买的东西真不少。收银员一样样地扫过去,大概过了三分钟还没扫完,他也只能等着,百无聊赖地看着远方的制冰机。
眼睛突然被闪了一下,他低下头,发现价格已经出来了,而周虔自然地递出了收款码,收银员也自然地抬起手臂,准备扫上去。
“等一下!”方淮马上醒神,摁下周虔的手腕,“我来我来。”
“没关系的。”周虔低下头,发梢差点挠在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会找秦先生报销。都一样的。”说完,眼神却似乎暗了下去。
他没松手,仍摁住周虔的手腕,单手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收银员,“刷我的。”
收银员淡淡地朝他们瞥了瞥,接过卡一刷,将机器转向他的方向。
现在不用再摁着周虔了,他松开手。周虔也没有再说话。
密码输入过后,回单打了出来,他在持卡人签名那里快速地签下“秦深”两个字,将回单递给收银员。
简单整理了下商品,他们穿过逗留的推车,走向手扶梯的方向。
周虔还是沉默着,视线似乎落在那件白色毛衣上,睫毛抖了抖。或许他只是随便找个落点发呆,和他一样。
但能作为落点的不止有那件毛衣,满满一推车的商品里,它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今日采购活动圆满结束。
豆浆机买到了,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有什么功能。
付款权也抢到了,不用麻烦周助去找秦先生报销。
功德无量。
大获全胜。
一回到家,他把该放的都放好,那台豆浆机还没拆包装,原封不动地放进橱柜角落里。方淮抱着一堆文具,进了房间。
虽然他也知道就是买着玩,但是拆封试用的过程,还是有种新奇的乐趣。
他握着一只粉色的马克笔,用双手手心夹着,在心里祈祷:猫猫之神啊,保佑我今天下笔顺利。
然后虔诚地拔开盖子,在草稿纸上勾了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顶着双死鱼眼的小人。
果然原汁原味!
看来刷全能神灯的副卡买的东西,也会变得好用起来。
美滋滋地对着小人欣赏片刻,方淮扶了扶后颈,正式开始今天的连载,将马克笔收进抽屉里,拿出平日的工具。
铃声倏地自客厅的方向传来——
手一顿,方淮抬起头,望向桌面上的黑猫时钟。
12月25日,下午一点三十四分。
怪不得山姆这么多人,原来今天是圣诞节。那为什么商场里不放圣诞歌呢?连个圣诞老人都没见到,真不用心。
“秦先生。”青年的声音遥远地响起,话尾渐渐低了下去,无法听清。
方淮仍盯着那只时钟,艰涩地换算片刻——现在大约是洛杉矶时间晚上九点多。
秦深好像说过,今天要签什么约,想必是和周虔沟通工作吧。
他当然不会打扰他们聊工作,只是现在有些口渴,开工之前给自己先倒杯水,应该不算过分吧。
这样想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若无其事地走向饮水机的方向。
周虔正坐在沙发上,撞见他后微微一愣,嘴上却没有停,向电话那头汇报着:“您太太,状态一切正常。”
“是的,没有别的……迹象。”
他顶着青年的目光,打开饮水机,水流声响起,模糊了客厅另一端,“有出过门,去山姆买了些东西……嗯?只是一些日用品。”
方淮猜秦深在问自己买的什么,但其实他都能收到扣费短信,不是吗?
收回余光,他捧着热水,直接走向沙发。周虔单手拿着电话,随着他走近,头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他听见周虔顿了顿,朝电话说:“您太太现在在我旁边,您要和他说几句吗?”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很刺耳,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不要叫我太太。”说完又觉得有点像在发脾气,改口说,“太正式了,听不习惯。”
空气突然沉寂下来,电话那头似乎也没有说话,只能模糊地听见那头的尖叫声,夹杂着语速快到听不清的英语,形成混响。
秦深似乎在外面,一个很吵的地方。
周虔愣了片刻,很快调整称呼,“方先生……在我隔壁。”
周围这么吵,他会愿意认真地收听来自大洋彼岸的话音吗?
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方淮微喘几秒,吞咽一下,终于平定,等待电话那头的决定。
模糊的话音传来,只听见吵闹的狂欢声。
几秒后,周虔望着他,微乎其微地抿了抿唇,放下手机。
“哒”地一声后,屏幕黑了下去。
氧气似乎变得稀薄了些,或者是他的肺突然对空气过敏了。方淮有些喘不上气,又喝了口热水,感受着那股热流渗到胃底。
没什么意外的。
这么吵的环境,本来就听不到多少。
更何况,一则沟通工作的来电,让他来接,算是什么。
秦深一直都很敬业的。
“他有说什么吗?”方淮听见自己说。
周虔张开嘴,两道利落的长眉微微蹙起,看上去有种很真诚的为难。
“没事,不用说了。”想必确实是生意上的事。
他捧着杯子,转过身。
“等等。”
袖子似乎被什么勾住了,脚步一顿,他回头看向周虔。
周虔似乎也没想好自己为什么叫住他,眉皱得更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眼神里好像有一丝……不忍。
“嗯?”他彻底转过身,垂下视线。
“秦总今天的签约,很顺利。”原来纠结这么久,也就是这句话。
在纠结什么呢,觉得他还想听点别的吗?
怎么可能呢,他和秦深相识十八年,结婚七年,秦深会说什么,他早就很清楚了。
“……顺利就好。”他仍低着头,笑了笑,但很快收起笑容,端着水杯,回到工作的房间。
房间里没拉上百叶帘,午后的日光闪得晃花眼。他捏起帘子的卷绳,拉了很久,还是刺眼,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拉错边了。
找到正确的那一条后,阳光很快被阻隔,只剩百叶灰蒙蒙地亮着,像杯浑浊的柠檬水。
方淮回到椅子上,双手合掌,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掌心。
顺手给刚刚画的“死鱼眼”加了顶圣诞帽,他掏出几张已经勾好了的线稿,是之前答应粉丝的开车图。
不是他自恋,这几张画得确实挺好的,虽然是经典的后入姿势,但主角两人的表情,估计发出去又能炸出一群嗷嗷叫的粉丝。
虽然他今天没什么沉浸的冲动。
但只是给一堆肉上色而已,不需要沉浸的冲动。
给自己打了把气,方淮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下的画。百叶帘透出的光似乎慢慢变暗了,他没在意,把台灯打开,差点又闪到眼睛。
一个个色块被填上,心也变得充实了些。他想起自己小时侯很爱玩沙画,他一向喜欢填色。
沙画也是他买的。
呼吸一重,力度没控制好,一笔飞了出去。
方淮轻轻“啊”了一声,仔细看了看,幸亏不算明显,待会勾多几笔,看不出来。
定了定神,他手指捏紧,再次起笔——又是一抖。
将笔放下,他皱着眉,有些疑惑地摊开五指,发现是自己的手在抖,但他并没有感觉。
他尝试着用另一只手将指节掰直,可是另外一只手也在抖,掰不直。
低头看了看,原来是整个身体都在抖。
方淮叹了口气,手肘定在桌上,僵硬地将脊柱下压,总算勉强摸到后颈——手抖得不行,指腹传来的触感像一坨被煮烂的肉在摩擦。
它在突跳着,虽然他并不知情。
他心想:周虔刚刚才预言过他状态一切正常,怎么这么快就失效了。
不过,由药物预言服药的人类会一切正常,本来就是荒谬的事。
现在一切走在秦深安排好的轨道上了——他确实发病了,替代物也准备好了,他也和那位“很淡”的薄荷商量过了。只需要吼一声,把门打开,闻闻陌生的安抚信息素,再熬上个几天。
等到秦深回来,又顺利地活上三个月。
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会死就算了。这是最后一个念头。
视野轻飘飘地被抽空,他听见好多东西碎在地板上。
北京时间2033年12月25日,下午五点四十九分。
圣诞节。
日落。
天是雾蒙的白,透过客厅的玻璃,太阳像烧红又冷却的铁球,盘踞在地平线上。
周虔闻到一股很淡的……黄油味?奶片味?无法辨认,越发浑浊,像街边摊上廉价的白砂糖棉花。
手掌放在屏幕边缘,最后望了一眼落日,他合起电脑,有些迟疑地望向那个房间。
那阵气息就是从房间里传出的,甜腻到锋利,和他无意中闻到过的淡香,截然相反。
但同样引起反应。
心跳得像属于另一个人,或者像有只小猫在纸箱里挥爪子。他站起身,来到房间门口,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方先生?”他又敲了两遍。
门内没有回应。
胃部说不上来地开始抽了,带来微妙的预感,他压低声线,“方先生?”
最后一丝回声消散后,空气凝滞。
哐啷哐当——稀里哗啦的破碎声响。
心里一沉,周虔立即拧开把手,肩臂重重撞开门板。
只一眼——
方淮趴在散落的物件之间,神情静谧,像兀自在美梦中沉眠的孩童,脸颊下压着一大片肉色的纸,指尖被打翻的墨水弄脏。
“方淮,方淮!”
屋里的信息素浓度简直无法呼吸,周虔轻咳几声,肋骨用力挤压着,才能勉强维持清醒。他冲到窗边,唰地把帘子打开,将窗户开到最大。
只剩最后一丁点落日余晖,尚未沉没至地平线。
冷风吹了进来,Omega的头发微微拂动,但那双眼睫,依旧没有睁开。
来不及回房间打抑制剂了。
他绷紧牙关,直接放出信息素。那股棉花似的气味立即缠了上来,紧紧地包裹着,像拥抱救命稻草那样。
“方淮,醒醒,方淮!”低声吼着,他蹲下身,下意识地将手指探向人中,伸到一半,突然顿住。
睫毛轻轻颤了几下,Omega缓缓掀起眼尾。
通红、失焦的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