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时间,凌晨五点四十三分。
从履带上找到自己的行李箱,秦深检查片刻,抓起把手,快步朝到达大厅走去。
Andrew和他提前沟通过,安排了人到机场接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脚步不停,他抽空看了一眼手机。运营商已经自动切换为AT&T,邮件、工作信息、未接来电开始嗡嗡嗡地轰炸。
暂时忽略其他的信息,他点开Andrew的聊天框,最新一条信息来自四小时前:
【Bro,myguy’satT5pickup.BckSUV,pte9FJX000.】
兄弟,我的人在5号航站楼接客区等你。黑色SUV,车牌9FJX000。
关上手机,他抬起头,前方正是海关检查。人头汹涌,排成长龙,他转身走到GlobalEntry的闸机前。
两分钟后,电子屏闪过绿光,他重新握紧行李箱把手,目视前方,快步通过。
5号航站楼接客区距离所在的地方不远,走了三分钟不到,他来到路面。
扫了一眼,黑色SUV比比皆是,最近那辆是台凯迪拉克Escade,黑沉沉地停着。
他瞥了眼车牌,正是9FJX000。
确实像Andrew会开的车。
也许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司机很快开门下车,和他确认后,帮他将行李放到后备箱。
秦深打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司机很快便回来了。
车子刚打着火,强劲的风就涌了出来,扶在衣领的手顿住,秦深顺势扯了扯领口。
美国车的空调,真是冷得粗鲁。
坐定之后,他才重新看一眼手机,快速地过了一圈,挑了紧急的,简单回复几句。
不紧要的,等到酒店再说。
方淮算紧要吗?脑海突然闪过疑问。
拇指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后,他点开通讯录,心中同时弹出洛杉矶到国内的时差。
——十点不到。方淮不好说,但周虔不会这么早睡。
指腹摁在屏幕最右端,划到最下方,他看到周虔的电话号码,停顿片刻,虎口微微用力,几乎就要放上去。
可就是按不下。
那种无缘由的排斥感,沿着手臂一路传到后背,甚至让他感觉燥热。凯迪拉克的空调不过如此。
算了,反正方淮有人看着,能出什么事呢?
他是这样想的,手却不自觉地摸到了首字母“F”的那一栏,点了进去。
那既然都点开了,打就打吧。
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后,车内的空调似乎被调低了,他重新感受到舒适。
没有什么阻力地,他打通方淮的电话,幼稚的彩铃在寂静的车内,突兀地响起。
司机似乎往后视镜看了一眼,秦深微微抬头,不带什么情绪地回看。
司机很快把视线移开。
电话终于接通。
方淮略显期待的声音传来:“喂,深哥?”
秦深顿了顿,“周虔不在你旁边?”如果在旁边的话,方淮会直接叫他老公吧。
“……”电话沉默几秒,闷闷的声音响起,“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问这个?”
车子突然颠簸一下,他看向窗外,没继续刚刚的话题,“你在房间吗。”
“我在我的书房呢,怎么啦?”声音重新抖擞起来,“你呢,落地了吗,都还顺利吧?”
手指在车窗点了下,他回答:“嗯。落地了。”
电话那头很夸张地“呼”了一声,似乎还拍了拍胸口,“平安落地就好。”
秦深想,飞机失事的概率不过两百万分之一,平安落地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在方淮这里像是要求神拜佛求来的事。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汽车在州际公路上疾驰,窗外天色朦胧,是一种黯淡的靛蓝。
秦深开了口,打破电话中的白噪音,“你的日期,还有多久。”
电话那头一怔,似乎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低声说:“发情期吗……不知道,可能两天?不知道,我的感觉不准。”
那就是说,有可能是三天后,有可能两天,也有可能就在今晚,挂断电话的那一刻。
而方淮只会说,不知道。
他看向车窗的倒影,蹙起眉,不知不觉中,声音沉了些,“你闻过他的信息素了,对吗?”停顿片刻,“有缓解吗。”
“没,没有。”电话那头有些慌张似的,急着想解释什么,“我没有闻过他的信息素,我不想闻。”
局促的呼吸声渐渐平息,静了片刻,方淮突然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他的味道那么淡,为什么找他来?”
凌晨六点出头的洛杉矶,道上的灯熄了,但日出未至。
光线更暗几分,车窗倒影忽明忽灭,秦深仍看着,开口道:“不闻也行。”
“没有不舒服的话,你自己看着吧。”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重了一些,没有开口。
他听着不规律的呼吸,垂下眼,问道:“味道淡是什么意思。”没闻过怎么知道呢。
“……我不知道。”那头的呼吸越来越乱,“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淡?怎么可能。薄荷型信息素出了名的刺激辛辣,不比草药淡多少。
周虔为什么要误导方淮。
又是为什么,听到方淮说没闻过的那一刻,会感觉松快一些呢。
Alpha无聊的占有本能。
“他没说实话。”他冷静地下了判断,告诉方淮,“他的信息素,是薄荷。”
电话那头“啊”了声,像是有些吃惊,尾音渐渐拖长,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薄荷……”方淮低声重复了一遍。
“嗯。”他思考着,不经意地问,“你闻到过吗。”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才重新响起,“我不清楚。我以为是……”
秦深没说话,静静地等着他的下一句。
可是方淮只是低声地说:“或许会有效吧。”
或许的定义是什么,有效的定义又是什么?这种模糊词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方淮以外,没人会使用。
但他没有教方淮说话的责任。
“嗯。先这样吧。”不管哪种有效都好,等他回来,都不需要了。
世界会重归确定性。
“……好。”那头回答。
现在一切都达成了共识。秦深不再犹豫,挂断电话。
只剩下嘟嘟嘟的声响。
方淮看了一眼黑下去的屏幕,迟缓地放下手机,伸出手,去关桌面上的台灯。
大脑像台生了锈的机器,莫名其妙,怎么把台灯关了?
刚画好的稿子,还没扫描呢。
他重新打开灯。
将成稿一页一页地顺好,摞在一块,手指在边缘顺了顺,他朝扫描仪的方向走去。
这台扫描仪还是秦深送的,送的缘由是,看他用手机拍完照后左修右修,认为效率太低,于是直接送他一台最新款的多功能扫描仪。
他收到的时候,擅自理解成是秦深对他的关心,因此感动了很久。
……
效率确实太低了。
纸张在扫描机边缘掂了掂,对准扫描口,机身上的黄灯亮起。
纸一张张地被吞进机器里,房间内只剩低沉的运转声,方淮仍看着,视线却无法聚焦。
水彩棉纸被扫描仪烘得微微发热,他闻到那阵气味,像晒到化成灰的棉花。心头忽然揪紧了,又缓缓下沉,一路沉到胃底。
如果熬不过这个发情期,他也会变成这样的味道吗?
被榨干的棉花,连纸都做不成。
那怎么办呢,求助于那位“很淡”的薄荷吗?
没有答案。秦深只是说,让他自己看着。
他不懂是什么意思,也不敢细想。
总之秦深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没有别的意思。
他之前也误会了,原来秦深找来的“替代品”,真的有用,早在几天前的深夜,那张盖毯,他已经试用过了。
……
但也或许,他只是特别钟爱薄荷味,应该没有人在盖毯上留下过气味,一切都只是洗涤剂。
几页纸,终于扫描完了,已经冷却下来。方淮在手机上打开蓝牙,开始传输。
进度条似乎变得很慢,他抬起头,拍了下扫描仪的顶部,但也没什么用。
看来秦深送的东西,也不一定全都好用。
只有秦深本人,是全能神灯。
全能神灯不应该只是送什么给他,他应该告诉他该怎么做,像以前一样,而不是说什么“自己看着”的话。
他可以接受被留下,但不接受做决定。
手上震了震,方淮低下头,图片传完了。他回到座位上,翻出台词本,给条漫加上对话。
核对了几遍,没什么问题,他看了眼时间,刚刚好,发到网上。
他也不算完全籍籍无名的画手,每到这个钟点,微博上总是会有几个嗷嗷待哺的观众,新发的一话内容,很快就有了评论。
点开评论区,大家都在尖叫说好萌好萌,什么剧情线都不重要,请多来点轻松可爱的日常吧。
方淮盯着屏幕,想了片刻,很难想到什么能满足观众的场景。
最终只是回复:【谢谢支持????????????????】
新评论很快陆续出现,一条接着一条,可是他已经没有想看的欲望,放下手机,朝房门走去。
打开门,走廊内一片寂静,开了盏射灯,客厅的方向一片黑暗,似乎没有人。
他径直穿过客厅,来到阳台玻璃门前。
一个用力,夜风从外面挤了进来,风声呼啸。他走出阳台,关上门。
像吸着冰碴子,室外的空气冷冽而陌生,彻骨的冷。
方淮轻轻皱起眉头,思索这种陌生感从而何来。
是别人的味道留下了吗?
摆了摆头,他走到阳台边上,那处有个家政柜,他在柜前蹲下,犹疑着伸出手。
指尖碰到了冰凉的把手,静电“啪”地一声,他马上缩了回去,像收到了某种启示。
呼出一口气,他缓缓起身,眼神再次落在家政柜门上,像要隔着一层门板,看到什么。
不好的习惯,还是不要做了吧。他努力劝服自己。
再吹风下去,手脚都冻麻了,还是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吧。
别太放纵。
重新打开门,他回到室内,脚步突然一顿。
鼻腔悠悠地嗅到一阵凉感,不是夜风,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嗅觉早已麻木,现在才感知到。
整整一天,他都在闻着这阵清凉的气息吗?
他抬起头,客厅内是浓重的黑暗,无法分辨是否有人。
原来陌生的不是室外的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