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尖冒出缝隙,在门框边扒着,动作很慢,像在试探。也不知道在试探什么,好像很紧张的样子,指腹都白了。
方淮看了几秒,侧回去,把调味碟放回该放的位置。
“对不起……”低沉的声线自背后响起,被玻璃门挡着,听起来闷闷的。
“我……”话语被突然的水声打断。
方淮随意地听着,手也没停下来,搓着抹布,将残余的泡沫一点点地挤出来。
背后那人没有再说了。
他没在意,细致地把布洗干净,这下水必须要关了。他拧上水龙头。
水声一停,门框那阵压抑的声音更明显了,就好像有谁正用力地攥着,但也不出声,像犯了错之后的小狗,不敢来扒拉人,只敢发出几声呜咽。
过了片刻,一个声音低低地问:“你洗完了吗,我在这里会不会打扰到你?”
“……”
“不会。”只在门口站着,那就不打扰。
双手用力一拧,把抹布拧干,方淮顺势抬手擦了把额头。
“……”隔了一会,背后那道声音幽幽地问,“我能把门打开吗?”
很快又补充一句:“我不进来的,只是,”话尾又低了下去,“只是开一下门……”
方淮没说话,过了一会,把抹布挂在钩上。背后那人可能正在揣测到底能不能开门,他听到门框不堪重负地震着,但还是没开。
他没回头,“别晃了,开了吧。”晃得人心乱。
声响马上停住,滚轮在轨道上小心翼翼地滑动,那股烟草与薄荷的气息更浓了,像某种草药的气味。
心跳顿了一拍,他回过头。
那人双手还放在门上,正凝望他。
刚加速的心跳又缓缓沉了下去。方淮沉默几秒,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静静地打量着。
相似的气味,不相似的脸。
一个从来不进厨房,一个乱进厨房。
有什么可比的?他突然觉得用这两人做对比,真是一件滑稽的事。
周虔与他对视着,过了片刻,低声说:“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什么。”方淮问。
那人抿起唇,“我……弄乱了你的厨房。”声线略微沙哑。
“没有乱吧。”方淮回过头,环视一周,“你把它收拾得很干净。”只是干净得有点,让他不适应。
那人张了张嘴,“可是,”他顿了顿,“可是你不开心了,是吗?”
“是我让你不开心的。”
手在擦手布上蹭了又蹭,终于干净了,方淮彻底转过身。
向后靠在橱柜上,双臂交叠,他看着周虔。
没那么夸张,只是提不起精神而已。
他问:“为什么觉得我不开心。”
周虔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因为你,”手在空中划了划,很快又放下,“我不知道……只是这样觉得。”
“是因为厨房吗?”那人的头又低了下去,“我很抱歉……没控制好自己,我有一点点,强迫症。”
低垂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苦笑,“我已经习惯了,每件东西,都要摆成这样。”
方淮看着他的下巴,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他突然想起开饭之前,周虔没能说完的、关于家人的问题。
他的强迫症,会和家里人有关吗?
停顿片刻,他开口:“我理解你的习惯,也希望你能尊重我的。”
周虔飞快地抬起头,眼睛隐隐睁大,“我完全尊重,是我不够注意,我保证这种错误以后不会再犯。”
“……”方淮张开嘴,“算不上错误吧。”
停了停,他继续说,“只是,有些碗碟我习惯了这么摆,用着顺手。”
周虔安静地望着,片刻后,低声说,“我会记住的。”
方淮一时有点搞不懂,这句话意思是会记住以后不能乱放他的碗碟,还是记住碗碟现在的摆法呢。
无所谓的,反正结果都一样,都是厨房维持原样。
那就没必要深究不是吗?
“算了,都是小事,我们出去吧。”他垂下手,语气不轻不重,“我下午还有……工作,先回房间了。”
周虔没有追问,只顺从地“嗯”了一声,挪开半步,让出空间。
他走出门,和那人距离略近,但始终隔了一寸,擦肩而过。
烟草的味道已经消散了,他闻到干净纯粹的薄荷气味,和任何一种草药,都不相似。
为什么会有一瞬间,会以为是秦深的气味呢?他在心里恍惚一瞬。
也许只是残留的余味罢了。他很快想到了理由。
脚步没有停下,他走向房间的方向,薄荷的气息很快远离,只剩阳台吹来的风。
回到房间,锁上门,方淮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坐上旋转椅,一口气拉开几个抽屉,里边放满各种的水彩颜料、画笔、勾线墨水之类的,被秦深称为“很原始”的东西。
他将要用的挑了出来,摆在工作台上。
刚才和周虔说的“工作”,一半一半吧,他现在在网上连载漫画,但也不是什么稳定的职业,只是靠几个固定粉丝的打赏,至少不用在日常上花秦深的钱。
方淮没急着开工,打开微博,看了一眼新评论。
和之前一样,大部分评论都在表达对他画风的喜爱,或者在催促更新,他全部看完,挑了几条来回复。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他顿了顿,划到最上方,看到一个眼熟的ID,在五秒前留下了新评论:
【主角爹还要蹦跶到什么时候啊!!太太会让他吃牢饭的对不对呜呜呜】
太太也不知道呢。他想。
方淮垂下双眼,慢吞吞地打了几行字,又删掉,最后回复:
【欲知后事如何,敬请期待哦?^???^?】
如果故事情节都按现实发展,会很无趣吧。
锁上屏幕,又整理了一下要用的工具,腾出放画纸的空地,他对着桌面发了一会呆,终于拿起铅笔。
分镜稿已经打好一半,剩下的部分,也大概有了构思。但今天转得特别慢,每个镜头,都要花点时间,把构思好的内容从脑子里捞出来。
他将这种情况理解为动笔前的拖延症。
方淮不喜欢这种感觉,只能警告自己今晚早点睡,养好精神。
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分镜。他干脆忘掉想好的情节,尝试直接推进,速度终于快了些。
不过是没什么营养的条漫,一话也没有多少格。既然今天状态不行,那就画点简单轻松的日常吧,那些复杂的主线,下一话再说。
铅笔的沙沙声轻了些,不再干涩。
他这样想着,好像突然找回了一丝兴奋,打了鸡血似的,把剩下的草稿都打完。
铅笔的初稿逐渐成型,一张冷淡的脸跃然纸上,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这张脸的每个角度、每个表情。
而条漫的另一个主角,一头蓬松的乱发,画得要潦草一些,在漫画里,主要的作用是让观众能笑一笑。
只是一些轻松又无厘头的小段子。
他换了只笔,开始勾线。
虽然关上了窗,房间里还是有些冷,手指轻微僵硬,勾出的线条不如平日顺眼,但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他用一头乱发的QQ小人暖笔,等画到另一个主角时,放下笔,搓了搓手。
纠结了片刻到底要不要开暖气,但最后还是没有开。上次开了一会,鼻子直接干燥到出血了,他只能用纸巾塞住鼻孔,一边警惕鼻血会不会弄脏稿子。
搓了一会,虽然指尖还是冷的,但至少灵活一些,他呼出一口气,重拾画笔。
脸颊、眼睛、鼻唇、发丝,一点点勾勒于笔下,画得不快,但手很稳。
他想,至少还没把基本功全都还给老师,下次去看望他的时候,还有几句能辩驳。
然后掏出他的大作——QQ小人与冷淡酷哥的日常。
老师能气到当场抄起扫把吧。
想到这样的场景,他忍不住笑了,手一抖,在主角的锁骨上抖出一个点。
嘴角一僵,他立即把笔放在一边,在桌上翻找,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块小小的橡皮。对准那个小点,他握紧橡皮,轻轻搓了搓,但除了几丝纸屑,什么都没有搓下来。
脑海闪过画面——车库金属栅栏吊顶的反光下,某个人锁骨的小痣,一闪而过。
正好与他点的位置一样。
方淮皱起眉,用指甲在纸上抠了抠,依旧于事无补,属于那个人的锁骨痣,就这么被画在了冷淡的主角身上。
呆呆地看了一会,他松开手,将橡皮放到一旁,缓慢地起身,走到窗边,拿起白色的马克杯。
里面的水似乎还是昨天的,但喝一口也不会怎么样,他仰起头。
像冰块一样冷的水被灌进食道,还没来得及完成吞咽,胃底就抽了一下,轻轻地痉挛着。
马克杯重新放下,方淮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连气息都是冰的,但脑袋确实也清醒了些。
虽然抹不掉,也没有必要因为一个点,而重新画整一张吧。
好像太大题小作了些。
想通之后,他重新打起精神,拾起画笔,一低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
天色昏沉时,周虔有敲过门,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没抬头,朝门外说了句“你先吃”。
等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后,他才打开桌上的台灯。
后来就把吃饭的事给忘了。
和之前的节奏一样,一画就是整个晚上,等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稍微整理了一下稿件,他按了按自己的脖子,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今晚的星星依然璀璨,他抬起头,望着冬季大三角。这还是秦深和他说的,只有冬天才能看到的三颗星星。
天狼星,参宿四……还有一颗叫什么,忘了。
他低下头沉思着,盯着白色的马克杯,思绪突然踏空,想起今天还没吃药。
工作台的抽屉里也放了一瓶药,他拉开抽屉,倒出两颗药片,用隔夜的冷水送服。
每日的流程,就这么结束了,简简单单,轻轻松松。
他再次看向窗外。
突然——
“玛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哇卡哞——”某部动画片的主题曲响起,是电话铃声。
方淮马上扭头,视线落在桌上震动的手机,快步冲上前去。
最后一眼,冬季大三角正静谧而缓慢地划过天幕。
现在十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