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是大了起来。
下班的高峰期,马路上罕见地没几台车,白色的指引线一路贯穿到尽头,和深灰色的天连在一起。
脚下的油门不知不觉踩重了些,两根黑色雨刮在视野里横冲直撞,好像在帮他扫平障碍。
导航的超速警示响起——他放缓油门。
风噪声渐弱,汽车回归到正常的速度区间。
下午的时候,他给方淮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今晚带同事回来吃饭,方淮显得有些过度兴奋,一连串发了好几条消息。
当时他正忙着和律师商讨,手机反扣在桌上,闷闷地震着。
律师手一抖,草稿上划出一道扭曲的弧线,抬起头,有些尴尬地对他笑了笑。
于是他打开免打扰模式,桌上终于安静了。
直到现在,他还没看方淮到底发了什么,应该和之前的家常话一样,都不重要。
十三条短信而已。
他的信息栏最上方,有十三条来自方淮的未读短信。
进入隧道,车噪声几乎消失,世界似乎变得很寂静,只有隧道上方的路灯,一盏又一盏地划过。
挡风玻璃上的灯影,和他的心跳声重叠。
导航在播报隧道内的限速规则。
他听着,想起周虔下班的时候,给他发了短信说准备出发。
他刚想给周虔发定位,很快又反应过来,别说定位,周虔连方淮家的密码都有。
他自己给的。
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样的做法是否有些侵犯了方淮的隐私权,虽然方淮也并不会介意。
视野骤然转亮。
一盏红灯倏地映在挡风玻璃前——
右脚猛踩,后背被座椅狠狠地撞了一下,安全带勒得胸口发疼,他闷哼一声。
呼吸断了一瞬,秦深缓缓吐气。
车辆最终停靠在起止线前。
暴雨的声音重新出现,手指在方向盘底敲了敲,他把雨刮调快一档,尽力平复呼吸。
过了几秒,往方向盘上砸了一下,喇叭被按出一声响。
谁想出来的,在隧道出口设置红绿灯?
不过,平时去方淮家的路,有经过隧道吗?
他看了一眼路线,确实是条新路,之前没有走过。
周虔的车,会比他更早地路过这段隧道吗?
绿灯亮起,他切换回实时导航,路径的全景模糊地闪过。
他踩下油门。
给方淮买的房子,距离公司不远,不过二十分钟车程,他回到地下车库。
房子位于三十楼,次顶层,这让秦深暗自疑惑了很久。
方淮小时候住在临街的低层,天天把头探出窗户,和放学的他小声打招呼,或者在窗台上,逗路过的小猫。
还喜欢偷听邻里街坊的八卦,围着他“啾啾啾”地学得活灵活现。
明明这么喜欢热闹。
长大后却非要住在高处。
他打开中箱,找到一张电梯卡,上面贴了只黑白企鹅,一看就是方淮的手笔。
方淮的家有两个入口,一个只能刷卡、乘坐私梯直达入室花园,另一个则是流动人员使用的公梯。
车灯闪了又灭,熄火的声音,他往电梯口的方向走去。
私梯正停在一楼,电梯很快就到了。
“叮”地一声——金属铁门缓缓张开,露出深棕色皮革的覆面。
“门口有个快递,我顺手拿进去了。”
耳边突然响起这句话,是周虔说的。
……
要不然还是坐公梯吧。
看看方淮在门口又堆了什么快递或者外卖。
金属铁门重新关闭,梯厢一路向上。
他转过身,将公共电梯的按钮点亮。今天的公梯似乎特别多人用,隔几层就停一次。秦深不再看屏上的数字,看了一眼时间。
七点半不到。
应该也能算刚好,不晚。
电梯终于到了,他大步踏入。还没站好,手快得连他自己都看不清,就已经按在那个位置,方淮家的楼层。
数字在一格格地跳转着,电梯内寂静而安稳,如果不是数字提醒,谁能想到脚下是数十米高空呢。
电梯停下,他垂着眼,迈步出去。
走廊灯还没开,视线昏暗,只听见雨声。
尽头的窗可能没关好,地板和瓷砖湿了一大片,阴冷的风在走道内逃窜,夹着一丝清凉感,但并不完全来自于风。
没来由的,竟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好像自己走错了楼层,明明不是。
眼皮重重一跳。
感应灯忽然亮了。
脚步一顿,他掀开眼皮——
一个人影,正站在他家门口,手放在门把上,轻轻地戳了戳。
听到脚步声后,周虔转身朝他看来。
“秦总。”他收回手,自然地垂在一旁,“我刚想给您打电话。”
像是随口寒暄那样,他补充一句,“今天路上还挺顺的。”
“还不错。”秦深淡淡地评价。
他看着那张阴柔的脸,走向门口的方向,周虔自动自觉地给他让开了些位置。
“守时是件好事。”
他没看周虔的表情,拇指摁在指纹感应处,“滴滴”两声,绿灯亮起,欢迎着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他握紧把手,把门推开,暖黄色的光从门缝里渗了出来,覆在脸上。
他抬起头,看见客厅的落地灯正亮着,但似乎没有人。
抽油烟机的声响隐隐传来,门缝里溢出饭菜的香气,他闻到羊肉汤的味道,混着几种药材,更显得肉香浓郁。
方淮还煲了羊肉汤?
他走进入户花园,周虔自觉地跟了进来,把房门关上。
门口的换鞋凳旁,规规矩矩地摆着一双拖鞋,是他平时穿的,凳子上还放着好几双未拆封的一次性拖鞋。
有些隆重,方淮这是以为要来多少个人?
他在凳子上随手拿了双,递给周虔,起身走到另一边的换鞋凳,把自己的拖鞋穿上。
“谢谢。”周虔礼貌地说着,视线似乎在他的拖鞋上停留了一瞬。
他没在意,余光里只见周虔低着头,耳边塑料开封时的窸窣声响。
把脱下的皮鞋放入鞋柜,他站起身。
“鞋子放那就好。”省事。
周虔动作一顿,很快反应过来,顺从地收回伸向鞋柜的手,将自己的鞋子收在凳子旁边。
虽然周虔可能要在这座房子里住上几天,但有些东西,不是他能碰的。
他没再往身后看,朝客厅内走去,羊肉汤的香气更浓了,可能放了些胡椒,连呼吸中都带了些燥热感。
轮子在轨道上滚动的闷响——
一头虽然打理过,但还是稍显凌乱的黑发,突然从推拉门里探了出来。
“回来啦?”方淮的眼神亮晶晶的,定定地落在他身上,眯起笑眼。
“很快了,炒完这个菜就出来。”他笑着说,头顶的头发翘起一根,一看就是刚刚才用水强行压下去的。
他和方淮对视,无所谓地点点头,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很轻,像猎豹正接近猎物。
方淮眼里的笑意突然凝固,视线像被什么吸引住了,缓缓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侧后方。
秦深没回头,他知道方淮在看周虔,但只是静静的观察着。
精致的鼻尖抽动几下,方淮眼底浮起一丝疑惑,马上又收回目光,看了回来。
“同事?”方淮挑了挑眉。
“嗯。我助理。”
他像顺手那样,拨了拨方淮头顶的炸毛,向周虔介绍:“我太太。”
“嗯。”周虔在他身后,似乎笑了一声,很轻,几乎像是他听错了。
但很快,他听到周虔真的在笑。
“秦太太。”
语气听起来怪怪的,非要说的话,是有点太腻了,像在哄小孩。
周虔应该搞错了什么,方淮只是看着显小。
“叨扰了。”
方淮轻轻瞪大双眼,张开嘴唇,“啊……太客气了。”他对着周虔,笑了一下。
秦深很少见他这种礼貌的笑法,以前来公司也几乎不出声,可能在家里自在一些,才会对周虔露出轻松的笑容。
“你们先去饭桌坐一下吧,很快就能开饭了。”
“去吧。”他收回视线,和周虔走进饭厅。
“喝点什么?”
他拉开餐边柜,里面放了不少方淮囤的零食和饮料,手往里又伸了伸,才摸到一袋咖啡豆。
他把袋子拿了出来,看了一眼。封口处除了密封条,还有个夹子夹在上面,薯条样式的。
和方淮一样幼稚。
眼前好像出现方淮和他偷偷炫耀的模样,说自己有把他的咖啡豆都照顾得很好。
他把夹子放在一边,打开咖啡机。
密封条已经足够用了。
“白开水就可以了。”周虔在他身后,安安分分地回答着。
“不喝点饮料吗。”他不置可否地转过身,露出半边柜子,“我以为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喝这些东西。”
“白开水就可以了。”
周虔笑得一成不变,又重复了一句。
他拿出一次性杯,视线略过,看到一只干干净净的黑色马克杯,动作顿了片刻。
水流声响起,一杯热水被放在餐桌上,塑料杯被烫得有些软了。
“谢谢秦总。”
周虔坐前了些,双手捧起那杯热水,似乎完全不觉得烫。
视线在杯口的蒸汽上停留一瞬,秦深开口:“我去看看他。”
他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身后马上传来椅脚的推拉声,听着有些毛躁,像是很急着表现什么,有些刺耳。
急着和上司表现吗,总不能是急着和上司的妻子表现吧。
“我来帮忙吧。”相当客套的口吻,竭力镇定,只听见话尾有些波澜。
脚步凝滞一瞬,他侧过头,发丝在视野里甩了一下。
“别害怕。”他突然笑了声。
“坐着吧。”
空气阻滞一瞬,像手指攥在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