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膳不耐烦地甩开那个坚持要同行的可疑农夫,我拿出我的备课记录按照自己的原预定带着身边唯一的学生,也就是小主角开始今日的富村游学讲习。

    计划是等讲习结束再去犬舍将小白狗接着一起等山长他们出来,然后一起回云竹。

    明明昨天已经跟班上那帮不成器的学生说要分班行动了,今早依旧是整个班在国大宝的撺掇下跟着山长一起进了犬神庙。

    这次游学本就只有一个周末的预定,到了下午云竹学院的人参观完毕就是时候启程回钱洲城了。就算这犬神庙真跟紫云阁那种邪教有关,也不会对山长和那群穷学生下手。

    只要我不掺合其中。

    这件事应当就只会是云竹学院一次普通的游学,毕竟这个地方在《神星》原作里根本没有提及。

    我望向正午日头下闪着金光的庙宇,心中却隐隐有不安弥漫。

    “先生!”

    “先生…!”

    我揉了揉眉心,看向正在茂密的绿色麦田里跳起来朝我招手的少年,他白色的衣袖翻飞,像一只麦田中的菜花蝶。

    奔波这数月小主角的轻功水平有了质的飞跃,也算是按照剧本在茁壮成长。

    少年轻轻跃至我的眼前,阳光中蓝汪汪的眸子如一潭清泉,清澈得似乎已经将悲惨的身世和不幸与烦恼都净化。明明昨晚还颠沛流离浑身是伤,在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小年纪,却有着比成年人更加坚韧的意志,这也许也是主角的魅力之一吧。

    “先生你看!”

    陆星灿向我展示他头上的花圈,春季的花朵最为美丽娇艳,精心养护的各色花朵根茎缠绕在一起,一看就出自专业园艺家只手。

    微风吹过,雪白的海棠花瓣飘落到我的掌心,“不是让你去观察春季麦田务农么?这又是哪来的?”

    “在下面农家,一个小哥哥给的。”陆星灿将手中的花环取下,狗眸湿漉漉盯着我的脸,“星灿可不可以给先生……”

    “不行。”我从他手中接过花环,在花枝连接处用布条打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我微微蹙眉,这个手法,是我教的。那个人难道真的是……

    “给你花环那个人,长什么样?”

    “唔……”陆星灿皱眉想了片刻,“长得很漂亮,穿着倒是有些奇怪。”

    “是否穿着紫色短褂,身上佩戴着各种银质装饰?”

    “对,先生怎么知道?”

    “他是苗族的人。”我沉思,难道真的是他?苗族本就与紫云阁牵扯众多,紫云阁极大部分核心人物都出身苗族,可并不代表着所有苗族人都是邪恶之徒。

    甚至可以说,普通苗族百姓深受紫云阁所害,我曾亲眼目睹一整个苗族村落被过去的同族残害性命,被哄骗,被夺去家园故土,将成年人制成药人,将孩童用于各种巫蛊实验。

    我摩挲手中的花环,看来那个孩子还活着。

    可他为何会在这?在这个与邪教牵扯不清的地方?

    不过如果我在这被认出来,反而会招来更多麻烦,就算再好奇,我依旧准备带着陆星灿离开那片麦田。

    我将花环还给陆星灿,在他接过花环的同时我的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

    花茎上脆弱的倒刺竟将我的掌心划出一道伤痕,虽然在血流出之前我就瞬间用内力治愈了这皮外伤,但我的心脏却在突突跳动。

    我已经有数十年没有过肉体疼痛感受。

    自从结了金身,凡物就再也伤害不了我的身体分毫,如论是多么厉害的刀剑兵刃都破不了我的金身,更别说这不能再弱小的植株倒刺。

    陆星灿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正小心地重新把花环戴回头上。

    我看着少年愈发成熟美丽的侧颜缓缓攥紧掌心,不,不是花茎划伤了我的手。而是男主角残留在花枝上的特殊灵力,轻而易举无视任何强弱规律,对我造成了伤害。

    反派就算用尽全力也伤不到男主角分毫,而男主角的灵力对我来说却是致命的毒。

    就算现在的陆星灿再弱小,他流淌在血脉中的玉荷灵力依旧日渐变强,就算是无意的泄露都能对我造成见血的伤害,如果他用灵力法器,我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那个——

    我忍不住抬头望天。

    不是,天道你真的公平吗?!

    就算是为了还原剧情也不至于对我这么残忍吧?我可是活到大后期的大反派!被男主拿根木头棍子都能戳死的强度是怎么回事??

    “先生……”往村落中心走时陆星灿见我心不在焉,不由担心地看着我,半晌他突然问道:“先生,星灿现在的声音是不是很难听?”

    少年的嗓子依旧哑着,我原本以为是之前哭喊哑的,现在看来大抵是到变声期了。

    “嗯。难听。”变声期的时候谁说话声音都不好听。

    等变声期结束大概就没人再会把他错认成女孩了吧,陆星灿终究还是要从一个雌雄莫辨的小孩子长大成一个愈发美丽的男人了么。

    “唔!”陆星灿颇受打击似的捂住了嘴,我侧头看着他,好半晌他才眼泪汪汪地小声道,“先生也觉得星灿说话像鸭子叫吗?”

    眼看小家伙又被我欺负哭,心情终于好了些,暂时把‘我作为一个终将被主角杀死的大反派为什么要把主角养大还养得这么好’之类的纠结念头抛诸脑后。

    “那星灿不在先生面前说话了好不好…先生不要讨厌星灿!”少年见我沉默更急了,从后面跑到我面前,按住我的轮椅,看着我的眼睛“……先生还喜欢星灿吗?”

    风吹过农田小径两侧高高低低的麦秸,天地静谧,枝叶摩擦传来一阵阵窸窣声。少年蓝宝石般的眸子闪烁着不安的眸光,“自从星灿回来后,先生还没有说过喜欢星灿。”

    “先生是不是还在生星灿的气?气星灿太久不回来?”少年眸中不安更浓,早已没有方才兴高采烈的模样,好像才意识到自己丢了什么很宝贵东西似的。

    我别开他的视线,虽说之前默许默认放纵过他许多,只是当初我早已认定他不会回来,早已认定我们不会再以千雪先生以及学生的身份见面。

    如今他真的在我离开之前回来,逐渐在我眼中从一个孩子朝着独当一面的大人成长,潜藏在我心底的忌惮再次动摇起来。

    也许现在的我已经从根本上失去了杀死他的能力。

    就算他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威胁。

    就算曾经怨过恨过,曾经三番五次下死手。

    现在的雀万寒已经做不到了。

    做到不恨你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退让,还让我怎么说得出喜欢二字?

    现在说出的喜欢会在被你杀死时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我真的能承受么。

    我睨了他一眼,“不是说不在我面前说话了么。”

    “!”少年眸子猛地动摇,双臂颤抖着低下头,然后狠狠抱紧了我,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在我耳边用几乎只有气音的嗓音轻声道了句:“星灿……先生。”

    风吹麦苗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他的话语,我推开他,他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我深吸一口气,“你已经长大,我们以后应当保持距离。”

    千雪只能以老师的名义在他身边,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少年低着头,阳光照映着他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打下一片纤细的阴影,似乎陷入了巨大的疑惑和迷茫般,睁大眸子看着自己紧紧攥住的衣角,好半晌才喃喃地问道:“先生不要星灿了?”

    “我们是师生,在你长大成人之前,我对你有老师照顾学生的义务,你我之间,仅此而已。”我叹了口气,胸口无名的火焰让我更加恼怒,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气什么,明明是为了等他才一直留在云竹,他真的回来了,我却又本能地畏惧想把他推开。

    雀万寒,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茹寡断了?

    “等你学成,从云竹毕业,我就是你曾经的老师。”我看着他,再次淡淡道:“仅此而已。”

    我还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情,男主角的人生传奇也还没正式开始。就像这次陆星灿回到云竹,子宁为了逃婚回到逍遥山,看似偏离了剧情,其实不然。

    逍遥道长本就是受皇族所托照看子宁,如果与他的东家产生利益冲突,他绝不会站在子宁那一侧,而是把她送回皇城。

    一旦子宁回到皇城,陆星灿定也会跟着回去,在京城的这几年对于男主角是一个重大转折与开端,剧本永远是绝对的,无法改变的。我轻轻咬牙,也许我还是太天真了,等他回来只是想要亲口把事情了解,把画的饼收回来,只是我为数不多的道德感在作祟。

    少年抬头,蓝色的眸子里盛满茫然,却清澈见底地映出我蹙着眉的表情。

    “可是星灿,只有先生了。”少年颤抖着唇却再也笑不出来,想要伸手拉我却颤抖地停在半空,“星灿以后也要跟先生……”

    我打断了他,“你师妹,你师父,他们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阴云遮住了日光,周围瞬间暗了下来,就像他眼中的光。

    “……”陆星灿怔怔看着我,机械似的摇了摇头,好半晌突然情绪激动地抓住我的袖子,少年漂亮的脸不知是哭是笑,几乎扭曲,“星灿要跟先生永远在一起,星灿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师生关系!”

    “师父师妹对星灿来说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人,但他们和先生不一样!”少年急切地想要捕捉我闪躲的视线,“他们是星灿的师父,是星灿的师妹。但是先生不同,先生是星灿的——”

    少年走投无路般把脸埋在我胸口,声嘶力竭地吼道:“是星灿的家人啊——”

    ……

    云开见日,阳光洒落在少年颤抖不止的单薄背部,我叹了口气。

    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背部,然后拍了拍。

    “先生……”他抬起苍白的小脸,与我四目相对,脆弱到好似一碰就要碎了。

    我将他从怀里抱出来,让他站好,拍了拍他衣摆上的灰。

    然后我笑了,大概是最灿烂的一次。

    “傻孩子,

    你是孤儿,哪有家人。”

    就算有,也不能是我。

    ——

    那一瞬间,香味断了,等我再次从阵痛中回过神,眼前只有少年跑远的孤独背影,以及我紧紧攥在掌心将手掌刺地鲜血淋漓的枯萎花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