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握着筷子,不熟练地夹过一小块鸡蛋放进嘴里,红红的汤汁滴了一滴在桌上,像一滴血。
“贺黔你做饭好难吃哦~”
我那时候才三岁,说话还带着尾音。坐在那张比我还高的椅子上,脚够不到地,在空中晃啊晃的。筷子对我而言太重了,握得手指发白,才勉强夹起一块鸡蛋。
贺黔坐在我对面。那年的贺黔才二十出头岁——后来我算了算,他辍学带我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也才十九。十九岁,他妈的就是个孩子。
桌子对面,贺黔沉默地吃着那盘灾难。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那个画面,才明白那盘菜为什么那么难吃——他凌晨四点才从物流中心回来,六点又要去便利店上早班,中间这两个小时,他要给我做早饭、喂药、洗漱,然后自己囫囵睡一会儿。睡眠是碎片,时间是奢侈品,盐放成糖、火候过头,太正常了。
他看着我,没说话,只是拿起又筷子尝了一口自己炒的菜。然后他的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又迅速松开。
“是吗。”他说,声音有点哑。他那时候总是很累,眼睛里永远有血丝。“那下次爸爸做好吃点好不好。”
可我看见他右手虎口上贴着的创可贴,边缘已经有点脏了。还有他左手手背上那个新鲜的、红红的烫伤水泡。
“我看看你手。”三岁的我突然说。
贺黔愣了一下,把手往身后藏。“没什么。”
“给我看嘛!”我从椅子上滑下来,摇摇昇晃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腕。
“没事。”他把手缩到桌子底下,“快吃,吃完要吃药呢。”
我有早产带来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毛病,药比饭还贵。贺黔那时候最怕我生病,不仅是怕我难受,还是怕医院。怕那些账单,怕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们,问:“孩子的妈妈呢?”“你看起来真年轻,是哥哥吗,还是舅舅?”
他从来不说“我是他爸爸”。他只是沉默,然后掏出那些皱巴巴的零钱,一张一张数清楚。
那双手......根本不像二十岁年轻人的手。
虎口贴着脏兮兮的创可贴,边缘卷起,露出底下红肿发炎的皮肤——便利店搬货时纸箱边缘割的。食指和中指有新鲜的水泡,鼓鼓的,透明液体在里面晃——餐馆后厨炸东西溅的油。手背上还有一道的结痂,深褐色,像条丑陋的虫子——物流中心分拣时被纸箱里的金属边划的。
最触目惊心的是左手手背那个烫伤。新鲜的,红得发亮,边缘已经起了水泡。
“疼吗?”我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边缘。
贺黔的手抖了一下。“不疼。”他说,声音很哑。
骗人。怎么可能不疼。
后来我拼凑出了他一天的轨迹:早上六点到便利店。他不是收银,是理货员——要把成箱的饮料从仓库搬出来,一箱二十四瓶,一瓶五百毫升,一箱十二公斤。他一天要搬多少箱?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有次他下班回来,T恤后背全湿透了,贴着瘦削的脊梁骨,他一弯腰,我都能看见一节节凸起的脊椎。
下午,餐馆后厨。洗碗、择菜、给厨师打下手。餐馆老板是个尖刻的中年女人,总嫌他动作慢。“大学生了不起啊?还不是来我这里洗碗!”——贺黔没读大学,但她不知道,或者知道了更要戳他痛处。后厨没有空调,夏天温度能到四十度,他一站就是六小时,围裙底下全是痱子。
晚上八点到凌晨,物流中心分拣快递。这是最累的活,但钱给的多。要按区域分拣成千上万个包裹,重的有几十公斤的家电,轻的也有文件袋。传送带不停,人就不能停。他回来时眼睛都是直的,身上灰扑扑的,有时膝盖和手肘会有淤青—搬重物时摔的。
这样一天下来,甚至不包括随时变幻的工作,他还能站在厨房里,对着借来的|日食谱,尝试给我做一顿“有营养”的饭。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呀?”三岁的我指着那盘番茄炒蛋问,“我们吃泡面不可以吗?”
贺黔蹲下来,平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睛真好看,睫毛长长的,瞳仁很黑,只是里面全是血丝。
“泡面没营养。”他说,用拇指擦掉我嘴角的番茄汁,“小翌要长身体,要吃得健康,才能少生病。”
他说“少生病”的时候,声音很轻。我知道他怕我生病。上次我半夜发烧,急诊医药费花掉了他半个月的工钱。他在缴费窗口前掏钱,手抖得厉害,硬币掉了一地,他蹲下去捡,捡了很久。
那盘番茄炒蛋,我最后吃完了。不是因为它好吃。
其实那盘番茄炒蛋真的很难吃。鸡蛋炒老了,番茄没去皮,嚼起来像塑料皮,盐放得一块咸一块淡。但我扒拉着米饭,把那些难吃的东西混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因为贺黔在看着我吃饭。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很久,像是舍不得吃完。他吃得很慢,很仔细,像在完成什么仪式。其实他碗里没什么鸡蛋,他把好的都挑给了我,自己吃那些炒糊的、碎掉的。
“你也要吃蛋。”我夹起一块最大的,颤巍巍地伸过去。
筷子在半空中抖,那块鸡蛋差点掉下来。
贺黔赶紧用碗接住,然后他笑了。那笑容很淡,很短暂,像冬天窗户上呵出的白气,一下子就散了。
但我记得那个笑。记得他眼角弯起来的弧度,记得他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
“小翌真乖。”他说,把那块鸡蛋吃了下去。
然后他起身收拾碗筷。我跳下椅子跟到厨房,那个厨房比现在这个还要小,转个身就能碰到墙。贺黔站在水池前洗碗,水龙头哗哗地响。我蹲在地上玩他给我的一个空药瓶,突然看见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我扒开垃圾袋—里面躺着好几个煎糊的鸡蛋,黑乎乎的,还有几块切得奇形怪状的番茄,有的还带着青色的蒂。
我抬起头。贺黔背对着我,正在很用力地刷锅。他的肩膀微微耸着,T恤下的脊骨一节节凸出来,像一串沉默的珠子。
突然听见厨房传来一声闷响。
我扒着门框探头看。贺黔站在水池前。他肩膀在抖,很轻微地抖。水龙头哗哗流着,他双手撑在池子边缘,头低得很深。
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在抖,脊梁骨在单薄的T恤下凸出清晰的轮廓。
三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走过去,抱住他的腿。
贺黔僵住了。他关掉水龙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才转过身蹲下。
“怎么了?”他问,眼睛红红的,但声音已经平静了。
“你别哭贺黔。”我突然开始哇哇大哭说,伸手去摸他的脸,去摸他长了水泡的手,“我以后不说难吃了......”
贺黔抓住我的手,握在掌心里。他的手很烫。后来我知道,那是过度劳累后的低烧。
“爸爸没哭。”他说,“是......是切洋葱辣的。”
可桌上根本没有洋葱。
“贺黔。”我喊他。
“嗯?”
“你浪费粮食。”我指着垃圾桶,还在啜泣着。
“”那些不能吃了。”他的声音很低,被水声盖过一半。
“为什么不能吃?”三岁的我不懂什么叫炒糊了,什么叫失败了。我只知道鸡蛋很贵,番茄也很贵。贺黔有一次为了给我买鸡蛋,走了三站路去更远的菜市场,因为那里一斤便宜五毛钱。
贺黔彻底关掉水龙头。厨房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水管里最后的几滴水,滴答,滴答。
他平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睫毛很长,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因为爸爸还不会做饭。”他说,声音很轻,“但爸爸会学的。以后一定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我看着他手背上那个水泡,还有虎口上脏兮兮的创可贴。伸手去摸他的脸。
“那你哭了吗?”我问。
贺黔愣住了。然后他抓住我的手,握在掌心里。他的手很大,很暖,掌心有粗糙的茧。
“没有。”他说,声音有点哑,“爸爸不会哭。”
骗人。
“那我也没有。”
“好,没有,我们爱哭鬼。”他伸手揩了一下我的鼻子。
他只是从来不在我面前哭。
那晚他给我洗澡时,我看见他腰侧有一大片淤青,青紫色,在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这又是什么?”我指着问。
“不小心撞的。”他说得轻描淡写。
很多年后,我在物流中心打过暑期工,才知道那种淤青是怎么来的——搬重物时失去平衡,腰侧狠狠撞在货架金属边上,疼得眼前发黑,但还得继续搬,因为计时工资,停下来就没钱。
三岁的我泡在温水里,玩着塑料小鸭子,突然抬头说:“贺黔,我长大了赚钱养你。”
贺黔给我打泡泡的手停了一下。浴室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眼圈好像红了,但这次他笑了,真的笑了。
“好。”他说,声音温柔得像水,“爸爸等你长大。”
现在,十七岁的我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着同一道菜。番茄炒蛋,完美的火候,恰到好处的调味,葱花翠绿地点缀着。
贺黔坐在我对面,时间把他打磨得从容了,那些手忙脚乱、伤痕累累的日子,好像已经被埋进了记忆深处。
但他手上那些疤还在。
虎口上那道最深的,是便利店纸箱割的;食指上那个圆形的烫伤疤,是餐馆油锅溅的;左手手背上那条浅白色的,是物流中心划的。
还有他右边眉骨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疤——有次他太累了,搬货时眼前一黑,连人带箱子摔下去,眉骨缝了三针。那天他缠着纱布回来,还笑着跟我说:“爸爸今天
扮海盗。”
三岁的我信了。十七岁的我,想起那个画面,心脏疼得像被攥紧。
“贺黔。”十七岁的我放下筷子。
他抬起头,“嗯?”
“你手上这些疤......”我说,“每一个是怎么来的,我都记得。”
贺黔的睫毛颤了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像在看别人的东西。
“都过去了。”他说,声音很轻。
“没有过去。”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掌心相贴,他的体温传过来,那些茧子粗糙地摩擦着我的皮肤。“它们都在这儿。每一天都在。”
贺黔想抽回手,但我握得很紧。
“你二十一岁的时候,”我说,声音开始发抖,“打三份工,一天睡不到四小时,手上全是伤,还要学着给我做饭。你做失败了那么多次,浪费了那么多鸡蛋和番茄......”
“小翌。”他打断我,声音有点急,“别说这些。”
“我要说。”我看着他的眼睛,强迫自己不许躲,“我记得你第一次蒸鸡蛋羹,蒸成了蜂窝煤;记得你学煲汤,把锅底烧穿了;
记得你想给我做生日蛋糕,结果烤箱冒烟......”
贺黔闭上眼睛。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些难吃得要命的菜,我全都吃完了。”我说,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因为饿,是因为我看见你手上的水泡,看见你眼里的血丝,看见你累得站着都能睡着,我觉得,如果我吃完了,你可能会开心点。”
贺黔睁开眼。他的眼睛红了,但依然没有眼泪。他从来不在我面前哭,一次都没有。
“小翌,”他声音沙哑,“那些日子.....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我摇头,眼泪掉在他手背上,“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拖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可能已经大学毕业,有份正常的工作,不用活得这么......”
“小翌。”他厉声打断我,然后深吸一口气,声音软下来,“不要这么说。从来没有拖累这回事。”
他抽出被我握着的手,很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就像我三岁时他常做的那样。
“如果没有你,”他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我可能早就放弃了。”他说的“放弃”是什么意思,我当时不懂。
很多年后,当我看到他在那本成长日记里写“今天抱着小翌走过大桥,看着下面的河水,想了很久”,我才明白那个“放弃”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