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手机,屏幕冷白的光刺破黑暗:凌晨五点半。

    客厅传来一阵阵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干呕声,像是有人试图把内脏也一并掏出来。

    那声音闷闷的,被他极力克制着,却更显得痛苦。

    本是尽力克制着的干呕,却又演变成更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呕吐声,撕心裂肺,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和液体撞击盥洗池的哗啦声。

    一声接一声,仿佛要把胃袋整个翻转过来。

    我皱起眉,胃里也跟着一阵不适的翻搅。

    作为一个正常人,听到这种声音很难不产生生理性的反感。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纯粹的、肉体承受极限的狼狈,破坏了凌晨的静谧,也搅乱了我事后的那点慵懒余韵。

    怎么吐成这样?

    估计晚上那几块被他硬咽下去的牛排,这会儿早就吐干净了。

    思绪有点飘。

    我记得江川创业初期好像碰到过一个……大叔?是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算是他的贵人,很看好他,帮了他不少,引荐了不少合作。他也很拼命,吃饭睡觉都是挤时间,还有过三天只睡四小时、只啃了一顿肯德基的记录。长时间睡眠饮食不规律,可能就慢慢变成了这样。

    客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无力的干咳和粗重的喘气。

    我拉高被子,翻了个身,隔绝了那令人不快的声响,重新酝酿睡意。

    再次睁眼,天光大亮,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锐利的光痕。摸过手机一看,竟然快十一点了。

    一般情况下,江川不会留我一个人在这。他每次都会等我起来,安排好早餐,然后送我回家,或者去我爸的公司。

    现在,外面应该静悄悄的,他大概还在客厅等着。

    我起身,走进房间自带的卫生间洗漱。热水冲刷过身体,带走些许疲惫。出来时,我懒得翻找自己昨天的衣服,目光瞥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崭新的衣物盒,是昨天他送来那一堆里的。

    打开,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真丝衬衫,面料滑得像流动的液体,带着细腻的珍珠光泽,触手冰凉。我随手拿出来穿上,尺寸很合身。

    旁边还放着一个很精致的小包装盒,我也打开了。

    才上市没多久的新款手机,香槟色、触摸屏,还带键盘。

    没记错的话,应该叫索尼爱立信P800。

    我关上盒子。

    推开卧室门,客厅的景象让我动作顿了一下。

    他坐在靠近玄关的那张单人沙发上,身体却微微歪向一边,头靠着冰冷的墙壁,就那么睡着了。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黑色的衬衫和西装裤,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但褶皱比昨天更明显了些。

    脸色不好,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下青黑浓重。

    我没有叫醒他。

    目光转向餐桌,上面放着一碗看起来还温热的清粥,一碟似乎是刚买来不久的、圆鼓鼓的豆沙包和一盘不知道什么时候炒的青菜。

    我尽量放轻动作,几乎是踮着脚走过去,轻轻拉开椅子坐下。餐桌正对着沙发,我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目光却落在他的睡脸上。

    有时候会那样。

    会吐。

    不过这两年其实很少了,最严重的是以前,几乎是每一次都会。

    说真的,我只是有时候会折磨他,但大致上还是认为,性事得两个人都舒服才好,可他似乎始终难以完全适应。

    大概在他研究生毕业、创业稍微稳定后,才慢慢能接受,甚至偶尔也会主动寻找让自己舒服的体位。

    但最近……好像又开始了。

    “叮——”

    陶瓷汤匙不小心碰了一下碗壁,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沙发上的人几乎是立刻惊醒了,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猛地睁开眼。

    他眼底有瞬间的迷茫,还布满了血丝,随即迅速聚焦,看向我。

    “起来了,”他的声音比昨晚更加沙哑破碎,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怎么不叫醒我。”他闭了闭眼,用手掌用力揉按着太阳穴和前额,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没注意。”我垂下眼,继续喝粥。

    他停下揉按的动作,双手撑住膝盖,有些吃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起来的那一刻,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立刻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稳住了身形。

    “我下去开车,在车里等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你吃好了慢慢下来。”

    我没回话,只是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门口,换了鞋,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听到关门声,我默默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

    到楼下,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江川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闭着眼,胸口平稳起伏,又是一副刚被我吵醒的样子。

    晨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脸上,那份疲惫无所遁形。

    “还是困?”我系上安全带。

    他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动作有些迟缓。

    “不困,”他嗓音哑得厉害,“就是有点累。”

    “你声音怎么这么哑?”我侧过头,仔细打量他。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可能是……”他避开我的视线,启动了车子,“感冒。”

    还是在撒谎。我在心里冷笑。

    那嘶哑分明是昨晚呕吐太过剧烈,灼伤了喉咙。

    “你状态不好,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这句话几乎没经过大脑就说了出来。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目视前方,淡淡地“嗯”了一声。

    一路上,他开得很稳,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偶尔因强打精神而微微晃动的身体,都透露出他在勉强支撑。

    那副努力装作自己没事、精神尚可的样子,终归是勉强的,像一张一戳就破的薄纸。

    车子平稳地停在我爸公司楼下。我下车,他也跟着下来,从后座拿出那几个奢侈品袋子,然后打了个电话。没多久,我的助理小跑着下来。

    “把这些拿到陆小姐办公室。”他对我的助理说,声音依旧沙哑,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口吻。

    助理应声接过。

    我看着他递过袋子时,那苍白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指,和他明显强撑着的、几乎摇摇欲坠的身体,还是没忍住,在他转身要上车前,开口说了一句:“好好休息一天吧。”

    一副死人样。

    他拉开车门的动作顿住,背对着我,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反应。

    服了。从大学开始就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像个没有情绪的闷葫芦,所有痛苦都自己吞下去,然后下一次,依旧准时出现在我面前。

    我转身,踩着高跟鞋走进办公楼冰冷的光亮里。

    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并购案文件,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却一个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上淡蓝色真丝衬衫光滑的布料。

    他的品味倒是一直在线,或者说,他太懂得如何用物质来精准地满足我,仿佛这是一种经过严密推导的商业策略。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他早上靠着墙壁睡着时苍白的脸,还有那嘶哑得几乎破碎的嗓音。

    感冒?

    我心底嗤笑一声。

    懒得揭穿他那些故作轻松。

    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了大学时代。

    那时候我刚上大二,正是最肆意张扬的年纪。家世、样貌、看似温柔开朗的性格,让我身边从来不缺献殷勤的男孩。我喜欢他们,喜欢那种漂亮得如同精致艺术品、会脸红会撒娇的男孩子,带出去有面子,相处起来也轻松愉快。

    江川?他根本不是我喜欢的型。

    我甚至记不清大一刚入学时,是否有过这么一个沉默高大的影子在背景板里。真正有印象,是在一次跨年级的联谊会上。

    他研一,学经济的,据说是拿了全额奖学金的优等生。他坐在角落,厚重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穿着一件洗得领口都有些发白的灰色T恤,虽然干净,却与周围光鲜的环境格格不入。

    太高大,太硬朗,像一块未经雕琢、棱角分明的石头,不符合我对“漂亮”的定义。

    那晚我心情糟透了——我第一次被一个学长甩了,原因是他觉得我“太难以掌控”。简直是笑话。

    我喝了很多酒,醉眼朦胧间,看到那个沉默的角落,看到那个被刘海遮住脸的男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

    “你……你看什么看?”我口齿不清地发着酒疯。

    他愣住了,身体有些僵硬,却没有推开我。隔着细碎的刘海,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沉静。

    然后,我做了一件更离谱的事——我前倾身体,带着酒气和一股莫名的愤懑,狠狠地强吻了他。

    他的嘴唇很凉,带着一点啤酒的苦涩味道,身体绷得像一块铁板。

    第二天我头痛欲裂地醒来,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心里暗叫糟糕,只希望那个看起来就很普通的男生能识相点,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手机响了。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醒了吗?头疼不疼?记得喝点蜂蜜水。」

    是江川。

    我皱了皱眉,没回。

    本以为冷处理几天,他就会知难而退。可我低估了他的执着。从那以后,每天早晨准时一条问候短信,手机短信有字数限制,他就卡着字数提醒我天气,偶尔分享一首他听到的歌,笨拙又坚持,持续了一个多月,规律得像个打卡机器。

    那感觉怪异极了,仿佛我们真的是什么热恋中的情侣。

    我受不了了。这种单方面的、沉默的侵入让我烦躁。我必须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哪怕留下坏印象,也要让他彻底死心。

    我约他在学校咖啡馆见面。他来了,还是那副样子,刘海遮眼,穿着陈旧但干净的外套。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五官轮廓其实很周正,鼻梁很挺,下颌线清晰利落,算得上帅气,只是被那阴郁的发型和寒酸的穿着完全掩盖了。但我心里很清楚,不是我的菜,激不起任何兴趣。

    “江川学长,”我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语气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慢,“你的发型……是不是该换换了?都快看不见眼睛了,不难受吗?”

    我以为他会羞愧,会无地自容。毕竟,对于他这种家境一般、内心恐怕还藏着自卑的男生来说,这种关于外表的调侃应该很伤人。

    但他没有。他只是抬起眼,透过刘海的缝隙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探究,然后点了点头,说:“好。”

    没有辩解,没有不悦。

    然后,下一次在图书馆门口偶遇时,我差点没认出他。他把那头碍事的刘海剪了,利落的短发完全露出了整张脸。剑眉浓黑,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组合在一起是一种冷峻而硬朗的英俊,带着一种未经粉饰的男性气息。

    我承认,那一刻我有点惊讶。但也仅仅是惊讶而已,像看到一块蒙尘的玉石被擦去了灰尘,欣赏一下便过了,内心依旧毫无波澜。

    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直接而坦诚,没有丝毫闪躲。然后,他开口,说出了那句让我至今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陆念卿,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我愣住了。真的愣住了。

    他怎么敢?

    他凭什么?

    凭他那洗得发白的衣服?凭他那点微薄的奖学金?还是凭他那莫名其妙的自信?

    我身边围绕着的,哪个不比他光鲜,不比他知情识趣?

    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陆念卿长这么大,想要什么得不到?只有我挑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这种人来对我死缠烂打?

    我冷着脸拒绝了他。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短信问候依旧每天准时,像上了发条的闹钟。更离谱的是,我去上课,经常发现我的座位上放着当时很火的进口零食、精致的小蛋糕或者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放的。

    我全部,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垃圾桶。

    我开始频繁地和不同的“漂亮男孩”出双入对,在校园里高调地牵手、说笑,故意从他可能出现的地方经过。

    我想看他挫败,看他失态,看他终于认清现实,知难而退。

    可他呢?他仿佛瞎了一样,对我身边变换的男生视而不见。依旧会在几天后,发来那条不变的短信:

    「念卿,晚上有空吗?可以请你吃个饭吗?」

    我终于被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好,请我吃饭是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请!

    我把他约到了一家需要提前一周预订、人均消费估计抵他一个月生活费的法式餐厅。

    我把菜单上最贵的菜点了一遍,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翻开菜单时,眼神里确实闪过了一丝震惊,握着菜单的手指微微收紧。但他很快抬起头,看向我,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难堪,反而露出了一个很浅、却很真的笑容,声音平稳地说:“很高兴,你真的选了你想吃的。”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怒火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反弹回来,烧得我自己心肺都在疼。

    我精心准备的羞辱,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甚至还反过来将我一军。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是愤怒,是报复,还是想用一种更直接、更残忍的方式让他彻底认清我们之间的差距,以及我的“真面目”……我把他带到了我在校外租了一年的酒店式套房。

    没有解释,随便拿了个道具,就那么把他干了。

    过程并不愉快,至少对他而言。他很痛,我知道。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自始至终却一声不吭。

    结束后,他躺在凌乱的床单上,缓了很久,才侧过脸,用那双深邃的、带着痛楚却依旧清亮的眼睛看着我,哑着嗓子问:

    “念卿,这……算是在一起了吗?”

    我简直要气笑了。一种无力又荒谬的感觉攫住了我。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问出这种问题?

    “你想得美。”我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起身去了浴室。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钓着他。

    不答应,不拒绝,偶尔需要了,或者心情不好了,就把他叫出来。看着他因为我一条随意的短信就放下手头的一切赶来,看着他明明不适却依旧忍耐,看着他一次次徒劳地确认关系,我心里有一种扭曲的快意,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这段畸形的关系,主动权始终在我手里。

    助理敲门进来,送上一杯现磨咖啡,浓郁的香气拉回了我的思绪。

    文件上的字依旧看不进去。我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所以,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又是演给谁看呢?江川。

    我放下杯子,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工作上,但心底某个角落,却莫名地,烦躁更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