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雷霆滚滚之下,洛水花城风雨飘摇。
以往花团锦簇,繁华鼎盛的皇都因瑞王爷大丧变得死气沉沉,目之所及皆为缟素,皇帝颁布丧令,集市罢市,人人披麻戴孝,避嫁娶,家家户户设立祭坛。
适逢大雨,雷电轰鸣,街上更显萧条。
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霆降临,劈落在将军府内,将起身欲追的宋惊奇劈得浑身焦黑,骨头尽碎,如同一条死鱼躺在大雨中,面无表情,任由冷冰冰的雨水冲刷着,逐渐将其淹没,目光一动不动,始终盯向远方渐行渐远的身影。
至高无上的皇帝,帝俊,身穿层层叠叠的白袍,而一点泥水不沾,腰缠红线,手握血红色的琉璃佛珠,一身白衣被琉璃佛珠与红线染上鲜明的红,面色苍白,眉目有着不近人情的冷峻,眉梢与眼尾被雨水浸染得微微湿润。
黑衣人始终跟随在他身后,为他撑一把伞。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宋惊奇的眼珠才动了动,目光渐渐麻木。
不远处的胡三德暴跳如雷,突然对死鱼一般躺着地上,纹丝不动的宋惊奇破口大骂:
“都怪你!宋兰浦——为什么死得不是你?!我真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碰上你!你大老远的来洛水花城干什么?就是为了连累将军大人失去性命吗?!现在好了,你满意了!是你的出现害死了将军大人!害死了我!——我真是恨死你了!你会遭到报应的!”
他朝宋惊奇呸了一口,凶相毕露,怀里还抱着八岁的赫连燕燕。
赫连燕燕十分黏着父亲,才八岁,已经长成了俏生生的模样儿,宛如一堆晶莹雪,在太阳底下一晒就融化了似的,但总是病殃殃的,宛如一株幼弱的竹苗经不住一丝一毫的风吹雨打。
如今他被胡三德捂住了嘴巴,闷得喘不上气,很快憋得脸颊红透。
下一刻,胡三德那满含怨气的大掌抓住了他细细嫩嫩的脖子,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断绝了生息。
“啊哈哈哈哈哈这世道真他娘的恶心——老子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胡三德哈哈大笑着,笑得疯疯癫癫,然后一头撞墙上,“砰”一下,撞得脑袋开了花,当场断了气。
目睹这一切的宋惊奇仍旧毫无反应,躺在血泊中就像一条死鱼,身躯早已经麻木,眼中倒映出电闪雷鸣的天空,黑云压城,遮天蔽日,看不见半点儿光明。
皮肉上的伤口渐渐愈合,身躯内的碎骨也发出“咔咔”声响,凤凰涅盘,向死而生的过程是注定极其痛苦的。
很久以前,慈悲寺的老和尚对他说:世间万般皆苦,唯有学会放下才能脱离苦海。
可他终究是凡人,做不到大彻大悟,超凡脱俗。
……
雨还哗哗地下着,天地轰隆,雨中摇曳的白纸灯笼像剥下来的死人脸皮,白得吓人。棺材铺的老板正在打哈欠,舍不得打烊,见一人湿漉漉地闯进来,蓬头垢面,浑身血污,不由吓了一跳。
那人抛出钱袋子,道:
“买棺材”
他只身一人,钱不够,只能拖着无比沉重的棺材往外走,脚步极重,一步一个深坑,行到半途,跑出来一只紫色的胖狐狸,皮毛柔顺发亮,蓬松的大尾巴高高翘起来,围着他吱吱地叫。
宋惊奇中肯地评价:“好丑!”
胖狐狸气得咬了他一口
一把伞撑到他头上,抬头一看,撑伞之人玉貌珠辉,高洁如兰雪,雌雄莫辨的容貌挑不出半点儿瑕疵来,一身淡雅紫衣背负琵琶,青丝高高地扎起来,露出清寒的雪细颈子,显出几分不沾染红尘的气节来。
正是黄金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美人乐师,韦紫。
韦紫道:“这才几日不见,宋先生怎么沦落如此?瞧,小狐狸担心你呐~”
“天灾人祸,世事无常,”宋惊奇一身落魄,面色倒是波澜不惊,看不出悲喜,“你来得正是时候,小生遭遇变故,正愁无人帮忙。”
韦紫一挑眉:“哦?”
二人一狐回到将军府,见赫连父子平躺在床上,仪容整洁,面容惨白,不见活人色,分明是两具直挺挺的死尸。
最先跳起来的是那一只又胖又丑的紫狐狸,焦急地跳上床,用脏兮兮的爪子拍赫连春城的脸庞,立即留下几道灰扑扑的脏印子,它立即放下爪子,换成毛绒绒的脑袋蹭来蹭去,哀哀叫唤着,如同呜呜咽咽的哭声。
“怎么回事?!”韦紫惊呼了一声,忙收回目光,不忍再看,又恨又怒道,“罢了,知道了又能怎样,死人又不能活过来。”
宋惊奇平静道:“劳烦你带他们回百花深处。你体内的蛊蝶会为你指引方向。”
韦紫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瑞王爷的死是不是你做的?”
“是”
韦紫当即拜服:“宋兄,就凭这个,这件事我便应下了。”
他要是知道黄金宴上无人生还,也有宋惊奇的功劳,恐怕会更加啧啧称奇。
“那你呢?”
“我要留下来”
韦紫心领神会,便道:“那就把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吧。”
赫连父子的尸骨由韦紫亲手收入棺中,离开洛水花城的时候尸首尚温。
宋惊奇没有送他们最后一程,而是独自坐在将军府的门前,撕开一块染血的衣袍,将那把融了故神雪一根肋骨的长剑层层包裹起来,远望高处那灯火辉煌的皇宫。
那里金光灿耀,如圆月之升,如金浪翻涌,在黑夜之中灼灼耀眼,好似神仙住的天上宫阙。
那就是权倾天下,高高在上,视天下苍生为玩物。
……我是他的棋子
他怎么敢?
——恨吗?
这颗真心在不见天日的淤泥里沉沦了二十几年,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挖出来,擦干净之后送给你,你竟然敢不珍惜,反而丢在泥土里践踏。
一腔热血付诸东流,恨到咬牙切齿。
——怨吗?
我为你如痴如狂,我疼到撕心裂肺,你怎敢无动于衷。
他难以压制自己内心中的大悲大喜,狂爱狂恨,忽地露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脸,目光却幽幽沉沉,透着几分荒凉、肃杀,似在唇齿间回味着什么,低低唤了一声:
“帝俊”
此爱此恨,生死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