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惊奇心说,有妻有子又如何,我可不是娇滴滴的正人君子,有的是坑蒙拐骗的手段。
灯笼之火犹如萤火,随风逐流在浓黑如墨的断崖上。两个穷极无聊的人,携一盏孤灯,衣袂轻拂,在荒芜破败的幽林辟路寻花,此情此景恍如梦中。
宋惊奇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上原来还有这么无聊的人,愿意去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夜色如墨,月华如水,一盏孤灯微如萤火。
故神雪道:“此花生于偏僻,开一年,落一百年。闻此花心向往之,却一生无缘见者,数不胜数。”
“听兄台所言,似有感慨。”
“人之短暂,连一朵朱艳花都等不到,怎能不感慨呢。”
“兄台倒是多愁善感,多情之人。可是这四处黑乎乎的,朱艳花在哪里?小生不曾看到。”
“嘘~”
只见故神雪伸出一根手指,竖在了唇前,作出一个“嘘声”的动作。
宋惊奇下意识闭上嘴,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两片色秾薄润的嘴唇上,似两道淡薄如胭的红痕,唇瓣分开,徐徐吐出三个字:
“注意看……”
“……?”
他一愣,疑惑之际,浓墨如渊的夜色中忽绽放一朵朱红色的花。
殷红色的花朵逐枝绽开,红彤彤的花色中,露出雪白晶莹的树枝,仿佛因风荡起的红衣下藏了一双白如玉琢的双脚。
那殷红如血的花朵,像是彼岸花的种子扎根在死去的尸首里面,冲破苍白浮肿的皮肤,从血肉里生长出来。又经风一吹,成千上万朵遍地都是。
从青色露湿的崖壁一直延伸到崖底,嫣红雪白,仿佛连绵无际的红花躺在冰雪上,血珠滴滴答答。
而故神雪立在崖上,身后是成千上万朵殷红雪白的朱艳花,那样惊心动魄的朱艳花,不仅没有让故神雪黯然失色,反而将那张俊美冷峻的脸庞映出了三分浓妆艳抹的艳色。
宋惊奇不禁看痴了
然而下一刻,那张让他看得如痴如醉的面容渐行渐远,冷冽肃杀的香气徐徐远去,在他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就见站在崖边的故神雪跃然而起。
长袍翻飞,玄色衣袍上绣有朱红色的云纹,寒风掀起了袍袖,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鸿雁,衣袍翻卷着,从百丈高的断崖一跃而下。
——他竟然跳崖了!
“兄台!”
吓得宋惊奇肝胆俱裂,连忙也随之一跃而下,伸长了手臂欲拽住故神雪的手。
没想到故神雪深藏不露,有一手绝顶精妙的轻功,一手携一盏孤灯,而烛火在白纸糊的灯笼里舒展,好像是破土而出的幼芽如浴春风,丝毫不慌乱。
宋惊奇心惊肉跳之余,手伸进了故神雪随风鼓起的宽大袍袖,火热滚烫的手就这样顺着摸进了袖子里,抓住了一截冰冰凉凉的手臂。
淡淡的痒
灼伤似的烫
令故神雪久违地打了个冷颤,仿佛那一团炙热的火沿着滚烫的指腹注入冰凉的身躯,像是冬去春来,冰雪初融的春江向东流去,早就麻木的躯体忽遇春风,不由自主地荡漾起来。
但见故神雪不慌不忙,宋惊奇不肯松手,他就任由宋惊奇拽着,二人就这样齐齐坠下了断崖。
直到二人蹁跹落地,四周殷红雪白的朱艳花一团团一簇簇,花朵妖艳,在月色下发出红幽幽的光,翻涌的血浪一样自四面八方簇拥着二人。
宋惊奇那双直勾勾的目光仿佛两根明晃晃的蜡烛,在满是朱艳花的夜色中火花四溅,幽幽问:
“兄台轻功绝顶,想来武功也是出类拔萃,何须用小刀割断荆条和野草开路?”
故神雪道:“赏花是雅事,应徐徐图之,用武功开路实乃大煞风景。”
故神雪的皮肤如玉似冰,夜色中经烛光这么一照,反倒更加晶莹,看得宋惊奇心慌意乱,连思考也不能了,连连附和:
“兄台所言极是,是小生浅薄了。”
故神雪带路,没想到这百丈深的崖底竟然有一条歪歪斜斜的青石小路,纵然青石上爬满了苔藓,走了不多久,看见花林中藏了一间破破烂烂的竹舍。
在这空旷寂寥的断崖下,那竹舍静默而立,似乎荒废了已久,远远看去就像一杆垂暮老矣的黄竹,浑身枯黄,枯叶苍苍,孤独地立在风霜中等待着什么似的。
宋惊奇大为惊讶:“有人住?”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故神雪推开虚掩的柴门,只见院内栽了一棵长得歪歪扭扭的桃树,歪脖子桃树的桃枝上发出几朵桃花,桃花的颜色像是淡红色的胭脂,露水浸泡过,在上面结了一层薄冰。
“那人的名字……我已经忘却了,姑且叫他花痴。朱艳花百年一开花,花枝雪白、花朵妖艳,开花时也与其他的花不同,一树的花苞仅在顷刻间就全部绽放。花痴爱奇花,只因从典籍的零星记载里得知了朱艳花的传说就背井离乡,耗费了十几年的光景寻找它的下落。”
拂去衣上落花,故神雪蹲在歪脖子桃树下,依旧是那一把破旧生锈的匕首,一下一下刨土。
宋惊奇立在身侧,为他持灯,静听他言。
“后来,花痴偶得一高人指点,慕名而来,在这崖底找到了朱艳花,希望能目睹它开花的时候是何等风采,可是苦等三十余载,不见花开,终抑郁而终。”
一株高大挺拔的朱艳花探进破落小院,树下落英如雪乱,衬着那棵歪脖子桃树越发干瘦可怜。
宋惊奇想了想,说:“怪他生不逢时。”
“呵~”
只见故神雪嘴角一勾,发出吐息一般的低笑声。
宋惊奇又道:“一怪他生不逢时,二怪他痴傻,三怪……花痴不该遇见那名指点他的高手。”
匕首从潮湿又黢黑的泥土里刨出了一个酒坛子
宋惊奇:“酒?”
用宽大的袍袖擦去酒坛子上的泥土,故神雪手一扬,手中的酒坛子飞向宋惊奇。而宋惊奇眼疾手快,立即稳稳接住了,沉甸甸的,坛子里水声清冽。
故神雪说:“花痴死前埋进去的,在下借花献佛,请你一醉方休。”
宋惊奇诚惶诚恐,赶忙道了声:“多谢~”
见故神雪又从泥土里拎起一坛子酒,走到青石砌成的台阶上,不去管台阶上的青苔与尘土,而是解开腰带,脱下华贵的外袍铺在地上,倚靠栏杆随性而坐。
拍开酒封,一股清冽干净的酒香迫不及待地飘了出来,登时满院盈香。酒气是如此浓郁,宋惊奇本就不胜酒力,只是嗅到了酒香,不一会儿就熏得昏昏欲醉。
故神雪自顾自地说:“也不算你错,如果不是那个高人多管闲事,花痴也不会自困于崖底三十载。”
宋惊奇借着酒力,摇摇摆摆地扑向故神雪,把持不住道:“……小生、愿意……三十年,兄台若能念着小生三十年,小生死也无憾了……”
“在下何曾说过惦记花痴三十年?”
“诶?”
似醉非醉,跌跌撞撞地倒向故神雪,何其精明。
但显然故神雪也不是省油的灯,薄唇一掀就是冷冰冰的端正:“宋兄请自重。”
然而,他倚栏而坐,纹丝不动的样子竟然不躲。
宋惊奇色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装作不受控制地向故神雪摔了过去。就见故神雪袖袍一挥,一股强劲的疾风托举起差点儿摔倒的他,顺势一卷,再往地上一放,犹如一根长得东倒西歪的竹笋被稳稳扶直了起来。
宋惊奇当机立断,装作冷不丁被石头绊了一跤,直直扑向故神雪。
如此厚颜无耻,出乎故神雪的意料,故神雪一时竟然没有躲开,让宋惊奇白白抱了个满怀,占尽了便宜。
宋惊奇满脸羞愧,可是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继续慢慢说:
“……兄台,崖底这么个偏僻的地方,你知道这里有朱艳花,偏偏还知道……百年一开花的朱艳花在今夜开花,知道花痴死前在桃树下埋了酒,就凭这些,小生斗胆猜测,你就是为花痴指路的高人。三十年前,你遇上了那名生不逢时的花痴,对他说,这崖底有你一直寻找的朱艳花。三十年后,你遇上了小生,邀小生夜游赏花。”
“呵~”
又是漫不经心的冷笑,似哼非哼,喜怒不定。
他的心思难以揣摩,连宋惊奇这般七窍玲珑心的人儿也看不穿,然越是这样,越是精神抖擞,面上喜笑颜开,继续问:
“小生今年二十有四,兄台贵庚啊?”
故神雪一手勾着酒坛子,一条长腿搭在膝盖上慢悠悠地晃着脚。
脱下的玄红外袍垫在地上,身上只留有素白如雪的轻衫,一针一线皆是霜白色,仿佛裁了一段白月光披在身上,看上去轻盈而冷淡,腰间随意系了一条红绳。
他褪去了一身咄咄逼人的肃杀,变得悠然自得起来。
支起下巴慢悠悠地转头,眉眼斜飞,冷峻、端庄,隽秀的容颜上在朱艳花的衬托下妖冶艳丽,犹如夜色灯火中花枝乱颤的艳鬼。
故神雪目光似笑非笑,目光中有戏谑,有挑逗、捉弄,总之是趣味十足,意味深长地说:
“……我不记得了,我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忘记了年纪,记不清楚今夕是何年……”
说罢,削薄的嘴唇张开,饮了一口酒,吐出一口冷冽辛辣的气息。
“……”
这般故作高深使宋惊奇一时难以接话,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干巴巴的,且酒气拂面销魂,俊秀面容立即红柿子似的熟透,为了不让故神雪看笑话,赶紧把头埋进酒坛子里,小口小口地抿酒。
这下子,醉上加醉,不知不觉间昏昏沉沉,竟然熟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破旧的佛堂内,眼前是百丈高的佛像俯瞰而下,佛像庄严,因布满龟裂显得随时随地会倒塌下来。
而他躺在佛像下,身旁空无一人。
佛门大开,佛堂外桃花鲜红如血,飞雪卷起,片片雪花如同揉碎的白云,漫天飞舞的桃花与红雪根本分辨不清来时路。
……没有棋盘
没有棋子的落子声
也没有黑白两子杀得片甲不留
殷红雪白的朱艳花在脑中如云雾一般消散,难道、该不会……那竟然只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
宋惊奇发疯似得爬起来,冲出破败荒芜的寺院。
因他跑得极快,卷起一阵风,惊动那一串挂在寺庙门前的风铃,色如梨花白的风铃,质地清透无瑕,梨花相击,发出“叮叮当当”的风铃声,可是听起来仿佛嘻嘻嘻的尖笑声,听得宋惊奇心烦意乱。
宋惊奇袖摆一扬,梨花白的风铃登时支离破碎,紧接着碎成细细密密的金沙,与尘埃一同随风四散。
跑到寺庙的后面,却被厚重的绿障拦住了去路。
“……”
眼前青枝绿叶的藤萝悬挂,藤蔓如蛇一样盘踞在树干与细枝上,树木东倒西歪,枯枝败叶堆积,根本无路可走。
周围是风吹藤叶的沙沙声,万籁俱静。
宋惊奇静立风中,想起半明半昧的烛光下,那张俊秀又凌厉的脸庞在下棋的时候显得十分专注,眉目冷峻,轮廓分明流丽,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下巴略显瘦削,颇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淡。
那人眼帘微抬,长眸斜飞,气势实在咄咄逼人,薄唇一掀,就是低沉疏懒的笑声。
骇得他抬不起头
……又按捺不住好奇,忍不住偷偷去看,可看了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哪怕在砍树割草的时候都那么优雅、从容,长发束在赤红玄青的发冠中,发带或垂落或翻飞,时而吹到他的面前,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勾引着他去抓。
直到看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死水微澜,终成波涛汹涌的大浪,片刻的情难自已,醒来时才发现是大梦一场空。
宋惊奇头一回有种生不如死的绝望,想一想什么死法好。
——喝毒药?
不行,他百毒不侵。
——上吊?
也不行,他天生异禀,脖子挂在白绫上能撑到海枯石烂。
——割脖子?
不行不行,我怕疼。
失魂落魄地回到将军府,就被一身红衣丰姿俊美的将军大人,赫连春城,紧紧抱住了。
赫连春城忧心宋惊奇的安危彻夜未眠,容颜憔悴如雪,唯独薄唇红透,似雪中红梅一般艳绽。见他安然无恙,隐忍了八年的屈辱与折磨如同汪洋恣肆,根本收不住,双目竟然红透,在宋惊奇惊愕的目光下溢出一颗晶莹的泪珠来。
宋惊奇正垂头丧气,见他落泪,勉强提起精神,耐着性子安慰:
“这算是喜极而泣么?赫连,你很快就能回百花深处了。”
心疼地抹去那一道蜿蜒泪痕
赫连春城仅扫了一眼,见那截手腕子上空荡荡的,顿觉如遭重击,眼前发花几乎站不住,摇摇欲坠问:
“燕燕!你的、佛珠呢?”
宋惊奇不以为然道:“送给了一只鬼,可是他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可真教我伤心。”
此言一出,赫连春城的容颜越发惨白,如同风霜中凋谢的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