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惊奇撩起袍摆,弯下腰,把散落了一地的琉璃佛珠一颗一颗捡起来。
这血红色的琉璃佛珠圆溜溜的,滚得哪里都是,要逐一找出它们要费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百零七颗,还剩下最后一颗,每一片桃花桃叶、每一堆雪都被他翻遍,仍然无果。
——难不成要把这座废弃的寺庙掘地三尺?
非也,还有一个地方没找。
他目光看向佛堂,棋子的落子声干脆爽利,不紧不慢,可是在他听来是震耳发聩的,犹豫片刻,仍然抬脚跨过佛堂的门槛,走了进去。
入目是百丈高的佛像,因遍布龟裂随时随地都会倒塌,给他一种立在危墙下的危机感,佛堂内灯火如豆,那人坐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中岿然不动。
直到宋惊奇立在他的身侧,问了一句:
“兄台,小生宋兰浦,无意叨扰,请问你是否捡到了一粒佛珠?”
那人坐姿十分沉稳,庄重,深邃冷峻的眉眼是剑锋出鞘的凌厉,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嘴唇,气势有种难以忽视的咄咄逼人,仅仅是随意而坐,执棋落子,宋惊奇仍然被他骇得抬不起头。
他的五官轮廓极深,肤色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中呈现半透的琉璃色,像是刷了一层薄薄的冷岫,流丽又利落的侧脸轮廓却非常精细,有一种混淆了性别的秀丽。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那张脸分明是一张成年男性的脸,二十七岁到三十岁的样子,极致而纯粹的冷峻,咄咄逼人的端庄、秾秀,两者杂糅又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
男人眼帘微抬,长眸斜飞,漆黑的瞳孔隐约发红,薄唇一掀,就是低沉疏懒的笑声。
宋惊奇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比如姓什么叫什么,为何在此地下棋,与他一见投缘结交一番这些。
……可是,没有。
男人伸出手,掌心静卧一粒血红色的琉璃佛珠。
“是我的!”
宋惊奇欣喜若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的手掌上。
那只手瘦长,骨节分明又不失力量感,相比之下手腕子有点细,能看清楚青筋凸起。
那颗琉璃佛珠在他掌心上的时候,有种掌上明珠的珍贵,所以宋惊奇从掌心上取走佛珠的时候,不经意间从那指尖上的指腹摩挲而过。
蜻蜓点水的触摸,宋惊奇却感到骨子里不断叫嚣的热火和经脉中沸水般哗然的血气。他强作镇定,笑问:
“看兄台英姿俊朗,气度非凡,请问兄台大名?”
“在下故神雪,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故先生好雅致,屋外落雪飞花,佛堂内闲敲棋子。独坐不如对弈,左右闲来无事,小生斗胆与先生赌一局。”
故神雪老神自在地问:“赌注?”
“这一百零八颗佛珠”
宋惊奇用双手捧着,喜不自禁地献上。
故神雪:“……”
“怕输?”
“呵~请落子”
“慢!”宋惊奇慢悠悠坐下,与故神雪对弈,随意拈起一颗棋子。
那棋子刚被故神雪收进了棋篓,似乎还沾有他过分冷冽的气息,宋惊奇爱不释手,一边漫不经心地玩弄凉浸浸的棋子,一边目光玩味地上下打量,说:
“拿出你的赌注。你要是输了,小生可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输,算得上什么,你要思考的是怎么输能让我看不出来。”故神雪坐姿端庄,腰肢十分挺拔,一举一动皆是有礼有节,唯独言辞深沉,眼光更是毒辣。
“……”
宋惊奇但笑不语
黑白两色棋子,如两军对峙,先时分散错落,落子皆十分谨慎,又倏然紧密相连,如千军万马围剿厮杀。
白子轻盈灵动,常剑走偏锋,出乎意料的阴招让人防不胜防;黑子稳扎稳打,逐步蚕食,局势一度胶着,难分高下。
白子步步紧逼,黑子则按兵不动,静待时机,宋惊奇露一丝破绽诱敌,却被黑子将计就计,一招妙手切断白子大龙,局势瞬间倾斜。紧接着,黑子乘胜追击,白子兵败如山倒。
胜负已定
宋惊奇落败
“小生输了”
朱红色的琉璃佛珠一百零八颗,每一颗珠子都像极了扎破皮肤渗出来的血珠,血珠连着血珠,鲜活红润如新。
故神雪解下腰间的香囊,倒出两枚圆溜溜的镂空金球,里面是调制的香料。他将一百零八颗佛珠装进了香囊,系回腰间,才道了一声:
“多谢”
对于这个结果,二人皆在意料之中。倒是出乎寻常的默契。
佛堂外桃花飞雪纷纷,佛堂内二人对坐,闲敲棋子,倒是避于方外的风雅。
又开一局
“小生身无分文,这一局要是输了,我这个人赔给兄台好不好?”
宋惊奇渐渐变得不要脸起来
故神雪神色如常,说:
“此局你能胜我,我给你许愿的机会。”
“好说”
这一局宋惊奇先手,不疾不徐,落子如行云流水,且招招凶险,黑子杀伐果断,但仍比不过白子屡出奇招。更要命的是,他从始至终都是不骄不躁,收官之时仍旧从容不迫。
棋艺孰高孰低,一眼分明。
故神雪弃了黑子,挑高一边眉毛,嗤笑了一句:
“小狐狸,你倒是狡猾。”
尾音随着勾起的嘴角上挑,似轻还重,略显轻佻,与他周身冷冽深沉的气势全然不同。
反倒是,在宋惊奇的心头上拱了一把火,烧得闹哄哄的、毛燥燥的,怎么也清静不下来。他忍不住跟着笑,笑得心花怒放,容光焕发,说:
“小生自小听闻明光太子的威名,如雷贯耳,仰慕至极。明光太子乃天下第一英杰,斩妖除魔,庇佑苍生,功勋赫赫,威震八方,小生无时无刻不心向往之。然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每每想起真是心如刀绞。”
“……”
故神雪垂眸,虽未言语,但是斜飞上挑的眼尾拖曳出了一抹淡淡的霞色。
看不出是喜是怒
宋惊奇继续说:“故人虽逝,但小生听闻明光太子的佩剑,名唤第一凶,尚在人间。”
故神雪道:“第一凶剑是龙虎王朝的国宝,每年的祭祀大典上,当今太子将扮演昔年的明光太子,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上一手持剑、一手捏诀,学着明光太子的模样降妖伏魔,辟邪驱鬼,祈求新一年的国泰民安。”
“然也。有道说君子不夺人所爱,第一凶剑已经有了它的归宿,小生不强求。”宋惊奇彬彬有礼,不骄不躁,缓缓说,“小生姓宋,名兰浦,绝无虚假天地可鉴。既是真心结交,兄台何必吝啬一个真实的名字?”
故神雪拂袖而起,言谈间尽是高深莫测:
“我的名字,只怕你承受不起。”
话音稍顿,又道:
“第一凶剑虽好,其他的剑也未必输给它。”
宋惊奇赶紧应和:“只要是你给的,小生都喜欢。”
此时佛堂外的天色收敛了最后一缕霞光,天色已晚,一弯月牙悬在天上,月色如银如霜。寺庙寂静无声,唯有风声撕扯着桃树,桃花鲜红如血,飞雪卷起,片片雪花如同揉碎的白云。
那一串挂在寺庙外的门前,色如梨花白的风铃,质地清透无瑕,梨花相击,发出的风铃声在深沉又鲜艳如血的夜色里回荡,如同飘荡来去的幽魂。
故神雪透过两扇敞开的佛门,看到佛堂外艳丽又迷离的夜色,起身道:
“既是有缘,寺院的后面有一处断崖,断崖下有奇花名朱艳,百年一开花,树枝雪白、花朵鲜红,今天晚上正是它花开之时,不如结伴夜游如何?”
“这……”
“原来会打扰宋先生,是在下唐突了。”
就见故神雪长身玉立,如松柏之茂,一手端前、一手负后,对他微一躬身,以示歉意。
宋惊奇道:“没这回事。得一好友秉烛夜游,此乃可喜可贺之喜事。兄台请吧~”
故神雪借了佛堂的一只白灯笼,走在前面带路,宋惊奇则忧心忡忡地跟在身后,心中忐忑难言。
他怕极了
他害怕故神雪不是人,是鬼。
因为他瞧着故神雪,越瞧越惊心动魄,越瞧越春风得意,心里跟猫抓了似的,想带他回百花深处。
都言人鬼殊途,要是一只鬼可如何是好?难不成……
……我也抹了脖子当一只鬼?
宋惊奇愁眉锁眼
二人并立而行,绕到寺庙的后面,只见青枝绿叶的藤萝悬挂,藤蔓如蛇一样盘踞在树干与细枝上,树木东倒西歪,枯枝败叶堆积,偶有几朵零星小花点缀在粗壮的藤条上,显得格外孤寂与落寞。
荒芜的草木拦住了去路,故神雪不慌不忙地从靴中摸出一把匕首,一路劈断荆条和藤蔓,从厚重的绿障硬生生开辟出了一条蜿蜒小路。
周围是风吹藤叶的沙沙声,万籁俱静。
宋惊奇提着明晃晃的灯笼,为故神雪照明。
清冷孤寂的夜晚,一盏白灯笼、两个无所事事的人,砍树割草、涉水攀山,就为了开辟一条路,去赏传说中的奇花朱艳。
时间在这一刻流逝得十分缓慢,但是娓娓动人。
藤叶摇动,亮堂堂的灯笼时明时暗。
半明半昧的烛光下,故神雪那张俊秀明朗的脸庞在专注的时候显得分外冷峻,轮廓分明流丽,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下巴略显瘦削,颇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淡。
可是当灯笼靠近的时候,玉白的脸颊在跃动的烛火下多了一抹鲜活温润的活人色,发色如墨,隐隐泛出流动的红光,束在赤红玄青的发冠中,发带或垂落或翻飞。
身姿矫健,举手投足间有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沉稳,就连割草、砍藤蔓都这么优雅、从容。
宋惊奇痴痴地看,死水微澜,终成波涛汹涌的大浪,一时情难自已,问:
“兄台,你家里可有婚配?”
恰好这时,故神雪扶腰起身,眉眼斜飞,眼眸凌厉又深沉,似深不可测的深渊,不可捉摸之余似有一团暧昧不清的情绪,说:
“家中已有婚配,吾妻温婉贤淑,为吾家诞下长子。”
宋惊奇的脑中纷纷扰扰,嘴巴一张,只来得及发出一声:
“啊?”
“吾子今年十六岁,可与宋先生结为异性兄弟。那时候你要喊我一声‘叔父’。”
“那……我、你…………”
这下头真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