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孙儿——起了没!”吴翠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起了……”应多米边答边翻了个身,大脑浆糊一团,自觉还没睡够。
吴翠的耐心却已消耗殆尽,九点,别人家地都浇完了,这是她能容忍孙子赖床的最后期限,于是她噔噔上楼,亲手把应多米捞起来,用湿毛巾给他擦脸:“还睡,那锅里的饭再热都糊了!你昨晚偷鸡去了?”
应多米没骨头似得任人摆弄,可下床时却觉出些不对:“奶奶,我袜子呢?”
吴翠从凉席下头摸出一只红色薄袜,责怪道:“又只剩一只,你爹买那老些,都不够你穿半个月的!”
闷热的夏天里少有人穿袜子,但应多米的脚骨长得有点歪,拇指边上的大脚骨比一般人要凸起,经常被鞋子磨破,因此一年四季都要穿袜子。
另一只红袜子怎么也找不到,算了,一天不穿也没事,应多米这会只觉得腹中空虚,光脚踩着塑料拖鞋下楼吃饭去了。
饭后,应多米正准备上楼看书,只听远处传来一阵轰鸣的摩托声,且声音越来越响,树梢的叶子都快被震掉——是应老三回来了。
“是我爹!”应多米把手里剩的馒头全塞进嘴里,一下子窜了起来,双手拉开大门的一瞬间,男人粗壮有力的臂膀也径直朝他搂过来,应老三芳龄三十五,虽已很久不干农活,却还能如青年那样把儿子像只小狗似得抛到空中,再稳稳地接住。
他在儿子塞着馒头的圆润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笑出八颗牙:“乖小米,想死你老子了!”
应多米心心念念的却不是他爹,之前和应老三吵的那一架还没消气呢,要不是有想要的东西,他起码要晾上应老三半天。
只见他一双手直往男人背后的包裹里伸:“叫你带的东西呢?”
“急什么,都买了。”应老三放他下来,拉开背包最里头的夹层,拿出几个大册子,那是应多米让他从县里买的杂志和教材。应多米一喜,抱着书就要跑,被应老三一把捞回来,大手塞到他裤兜里,再抽出来时,裤兜变得鼓鼓囊囊的。
应多米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睨了眼笑得满脸褶子的老爹,哼了一声才转身上楼。
每次吵架,不管谁对谁错,应老三都会给他买上一袋县城里卖得最贵的红莲牌巧克力糖,权当赔罪,这是父子间的默契,连吴翠都不知道。
应多米坐在书桌前,将那两本教材大致浏览了一遍,高一各科的习题都包含了,应老三的底线是不能去寄宿高中上学,而不是不让他读书,所以教材也是精心选的。应多米咬着铅笔从第一页开始做起,只是才做了三道题,就遇到了不懂的知识点,又匆匆地翻找高一课本。
这么边自学边做题,不过一个小时,应多米就心力交瘁的趴下了,没有老师教确实麻烦,做错的题都不知道该问谁,这村里又有谁上过……
大脑灵光闪过,应多米蓦地抬起头,想起了一个人。
昨天,奶奶说苓婶曾当过高中老师!
他顿时坐不住了,他知道赵河道村有人上过高中,但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当过高中老师,不管应雪苓教什么,能当老师,就一定是有知识的人。应多米匆忙将两本练习册塞进包里,他要问问苓婶,看她能不能指导他的错题。
正晌午,太阳高高挂在顶头,日光烈得发白,热浪卷起地面的浮尘,应多米随手抓了只宽沿草帽带上,顺着大路向田里走,这会儿苓婶应该在给赵笙送饭。
想到赵笙,应多米脚步慢下来,打心眼里生出些别扭的心思,为什么苓婶偏偏是赵笙他娘?要是什么赵四赵三赵二,他才不会有一点犹豫,应多米思来想去,决定先不贸然出击,站在田边等一会,说不定能等到送完饭回家的苓婶。
他搭了王叔的三轮车,绕过高大翠绿的玉米地,在一片枣树林下了车。
“过去这林子就是赵五家地,我刚还看见他娘了。”王叔说。
应多米依言钻进枣树林,有了树荫的遮挡,总算没刚刚那么热了。枣树林不大,他知道这也是赵笙种的,奶奶说像这样小块的重茬地,一般人宁愿荒着,也懒得多费一份心打理,不知道赵笙哪来的力气,一个人把这小荒地打理得郁郁葱葱。
站在树林和红薯地交接的田埂上,应多米看到了应雪苓,她和赵笙背对着他,正坐在不远处的老杨树下吃饭。
应多米不愿和赵笙打照面,索性靠着一棵枣树坐下了,反正应雪苓回家时也要经过这里,到时候再叫住她也不迟。
可谁能想到,这一坐,他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许是心里装着事,他睡得很浅,当隐约感到有凉风拂面时,他脑袋偏了偏,一下子醒过来——
赵笙坐在他身边,手中拿着一柄蒲扇,一下下地扇着。
他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神色淡淡道:“怎么在这睡?”
应多米懊悔地想一头撞在枣树上,怎么就睡着了!他一个翻身爬起来,退到离男人一米远的位置才敢张口:“我……我找苓婶。”
“她已经回去了。”赵笙看着少年热的红扑扑的脸颊和被蚊子叮咬的小腿,心里火燎似得疼,眉头又情不自禁地皱起,看起来有些凶:“有什么事不能晚点说,正热的时候,瞎跑什么?”
应多米站的更远了,睫毛垂着,饱满粉红的唇一张一合,话音蚊子哼似得,全叫蝉鸣盖了过去。赵笙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耳朵,耐着性子听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听清。
应多米话还没说完,脚腕忽然一热。
男人倾着身,麦色大掌牢牢握着他的脚腕,声音沉沉:“过来,重新说。”
应多米又想扁嘴了。
他被人拉坐在微湿的白毛巾上,屁股的触感怪怪的,正疑惑赵笙为什么又不高兴,下一秒,男人的蒲扇却扇起来了,一股股凉风将他的草帽吹得鼓动,应多米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复述刚刚的话:
“我刚才说,苓婶她是不是在高中当过老师?我想问她几个高一的知识点,虽然是数学,但不是大题,应该不会很难,赵笙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奶还在家等我吃饭,有空我再去找苓婶。”
他说完了,亮晶晶地盯着赵笙等他放行,可男人沉默了几秒,道:“当过高中老师的是我爹,我娘只在那所学校里干过半年食堂。”
“那你爹…他现在还能教我吗?”应多米有点怔,下意识问道,他本就不怎么关心村里人的家事,更不会知道,赵笙的爹赵五,是赵河道村几乎无人提起的隐秘话题。
又隔了很久,赵笙才道:“我回去问问。”
怕少年失落似得,他补充:“应该可以。”
应多米眉毛扬起,小小地笑了一下,站起身再次告辞,赵笙捡起被坐的温热的汗巾挂在脖间,说要送他。
对他的提议,应多米向来是连个屁也不敢放的,好在赵笙路上没怎么与他说话,还带着他走了条近路——从玉米地中间的田埂穿过去。
这条路好是好,又近又阴凉,只是田埂实在狭窄,应多米很少下田,深一脚浅一脚地摇摇晃晃,赵笙走在他后头,跟个教一岁小孩走路的老爹似得提防他摔倒,只是还没走几分钟,赵笙就叫住了他。
“你的脚怎么回事?”他单膝跪下来,将应多米的脚放在自己膝头,只见大脚骨处的皮肤颜色鲜红,像要滴血似得。
应多米动了动脚趾,好像是有点痛,但他急着回家:“哦,就是鞋子有点磨,反正还没破——哎!”
男人抓着他的小臂,不由分说地将他稳稳背在了背上,跟掰一根玉米一样轻松。应多米薄薄的胸膛压在他宽厚的背脊上,汗水瞬间渗进了彼此肌肤之间,一双大手箍着他的大腿肉,因手劲没收住,应多米觉着自己的腿肉都被挤成了手掌的形状。
他不舒服是一定要说出来的,此时趴在赵笙耳边小声提要求:“疼呢…你轻点抓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男人的手似乎抖了一下,接着慢慢松了些劲。
走到这片地中央,玉米长得最是茂盛,连赵笙的头顶都能盖过,应多米趴在人背上有些无聊,晃着小腿去踢那玉米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可走着走着,应多米的小腿已经不动了,那响声却没停,仔细分辨,似乎来自于两人右边的玉米地。
“赵笙哥,这是什么声儿啊?”
应多米话音刚落,一道高昂沙哑的男声就接上了他的话——
“啊、嗯啊…到了!”
紧接着是另一道粗粝的男声,听不大清晰:“骚货……爽翻了吧!”
“嗯啊啊……”
背上人一点动静也没,跟被吓着了似得,赵笙侧脸滚烫,不敢回头看他,只加快步子走出那片玉米地。开阔的大路上,阳光再次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他心跳还没平复,听到应多米回神似得低声问他:
“赵笙哥,他们俩…在干啥啊?咋有一个像是要哭了?”
赵笙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少年一张脸仍然白皙,褐色瞳孔当真像初生的狗仔一样干净,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还在问:“是在吵架吗?”
他是真的不懂。
这一瞬间,赵笙心底突然腾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这股冲动压过了保护少年的本能,他开口,声音沙哑:“不是吵架。”
“是在操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