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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遗迹

    Chapter10:Remains

    一、蓝图

    夜sE压在研究中心的玻璃穹顶上,城市的光线被滤成一圈模糊的晕,像远处某种持续发烧的东西。

    主控室里灯光明亮,却没有多少人说话。

    那张蓝图悬在空中——一个由多层环形结构组成的立T图像,中心是一个空腔,周围密布细如神经纤维的线路。标注与式子在空气中飘浮,像不断重写自己的经文。

    Ats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依照解码结果,观测者将这项装置称为——」

    它停顿了一下,像在选字。

    「——外部塌缩残留探测器。」

    一凡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一会儿,感觉喉咙有点乾。

    这四个字组合起来,本身就带着压迫感——仿佛有人直接把一整套物理学与形上学捏成一颗石头,往他x口砸来。

    「用一句话说,它是做什麽的?」沈建宇打破沉默。

    Ats很快回答:「探测并放大高阶观测行为在物理世界中留下的塌缩痕迹。简化b喻——」

    空中的蓝图缩小了一些,旁边出现一圈水面模型。

    「宇宙平常像一池静止的水。每一次观测,就像有人丢下一颗石头,水面会起涟漪,但很快就会散去。一般文明看到的,只是水面恢复平静後的样子。

    外部塌缩残留探测器,就像一种特殊的染料——洒进水里後,会让那些曾经存在过的涟漪显形,而且还能分辨出,是小孩丢的石头,还是巨人丢的。」

    萤幕上的水面被染成不同深度的线条,有的细小,有的深刻到像刀痕。

    「如果我们启动它,」Ats说,「就可以在宏观尺度上,看到高阶观测者对宇宙历史的实际介入痕迹。包括过去,甚至可能包括未来。」

    「未来?」有人忍不住出声。

    「是的。」Ats平静回答,「若高阶观测者以更高维度的方式观测整段宇宙历史,那些观测行为对我们来说,就像在时间轴上预先刻好的凹痕。探测器可以测到那些凹痕的轮廓。」

    主控室里一时没有其他声音。

    王教授站在蓝图下方,眼睛反S着蓝白sE的光,像在看一块即将被切开的标本。

    「也就是说,」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一旦启动它,我们就再也不能假装自己是在一片原始、未被触碰过的宇宙里生活。」

    「从那一刻起,我们会知道,这个宇宙已经被动过手脚多少次。」

    他说「动过手脚」这四个字时,语气很轻,却让一凡心里微微一紧。

    沈建宇看了他一眼:「问题是——我们要不要建它?」

    这句话像是把所有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理论组的学者们看向王教授;军事与安全部门的人则看向沈。

    一凡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在空气里交织,但真正被放在天平上的,是一个物种的选择。

    王教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如果这东西真能运作,那它就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台——不只测量宇宙,还测量谁曾经测量过宇宙的机器。」

    「不建,」他说,「等於我们在黑暗里拒绝伸手去m0那道墙。可以b较安全,但我们永远不知道墙外是什麽。」

    他抬起头,目光逐个掠过室内的人:「对一个科学文明来说,那样也许b较稳定,但不一定b较T面。」

    沈建宇皱眉:「所以你赞成?」

    「我赞成——」王教授点头,「但有一个前提。」

    他顿了顿,像是刻意把那几个字放慢。

    「结果不会直接丢给全世界。」

    一凡转头看向他。

    「这种尺度的真相,」王教授声音很平静,「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

    我们需要一个严谨的审查和翻译过程——把适合的那一部分,给予大多数人;把可能造成不可逆崩溃的部分,先冻结,交由少数人负责思考。」

    主控室里有些人明显松了口气,有些人则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你是说,」一凡开口,盯着他的侧脸,「我们要先决定,哪一部分真相算是适合?」

    王教授转过头来,第一次正面看他。

    他眼神不再只是研究者的专注,而是多了一层让一凡说不清的东西——像是老医生看病人,也像是老师看一群还没长大的学生。

    「是的。」他说,「这是成年人该负的责任。」

    这句话说出口时,一凡心里突然浮出一个很幼稚的念头——

    在这个房间里,到底谁才算是「成年人」?

    二、裂缝

    建造外部塌缩残留探测器的工作,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世界动员。

    高轨道船坞开始重新排程,某些原本分配给军事和殖民计画的材料被调拨;

    沙漠中的巨大实验场被封锁,钢骨与超导线圈在那里从地平线一端长到另一端。

    新闻只公开了模糊的说法:

    「一项前所未有的观测计画,将在全球合作下展开。」

    至於这个计画的核心,是一台能让高阶观测痕迹显形的「染料机器」,只有少数人知道。

    研发中心的深层楼层被划出一块专区,进出要经过三层身分验证。

    探测器的主T被安置在一个圆形空腔中,周围环绕着像阶梯一样向上抬升的环形结构。

    一凡站在观测平台上,看着底下的装置慢慢成形。

    「说实话,」他对身旁的Ats说,「这东西看起来b较像某种宗教仪式的舞台。」

    Ats沉默一秒,似乎在搜寻b喻:「人类历史上,许多仪式的核心,都是一个让看不见的东西显形的装置。

    只是以前是火堆、圣坛、祭器,现在换成超导线圈。」

    「你觉得,这台机器看见的,会是什麽?」一凡问。

    「数学上的痕迹。」Ats说,「和你们会赋予它的意义。」

    它停了一下,补充:「真正危险的,通常不是数据本身,而是诠释的人。」

    一凡笑了一声:「你是在暗示我小心某些人吗?」

    「我是在提醒你,」Ats平静回应,「诠释权从来不会自动平均分配。」

    几天後,一凡在一间小会议室里,看到了这句话的具T形状。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他、沈建宇,还有王教授。

    桌面投影上显示的是一份文件草案,标题写着:《外部塌缩残留探测计画——结果公开与审查规范草案》。

    沈建宇指着里面的一段:「这部分是你加的?」

    王教授点点头。

    那一段写得很乾脆:

    「探测器所有原始数据,须先由核心审查小组进行多层次分析与风险评估。

    在确认不会造成大规模社会失序与文明基础信念崩解前,不得向公众公布完整数据。

    审查过程中得进行必要之叙事调整与资讯折叠,以确保人类社会稳定。」

    一凡盯着「叙事调整」与「资讯折叠」这几个字看了很久。

    「这意思是,」他慢慢开口,「我们可以决定,要把哪一部分真相讲成故事,哪一部分乾脆不讲?」

    「我b较希望你用翻译这个字。」王教授说,「真相本身是高维度的,人类社会能稳定承受的版本,必然是经过折叠的。」

    沈建宇皱眉:「这个权力太大了,会被人质疑。」

    「会。」王教授很诚实,「但不代表我们可以不要。」

    他转向一凡,语气柔和了一些:「你追求的是纯粹的答案,这个我理解。

    可是,整个物种不是一个人,它里面有恐惧、暴力、信仰、童年创伤、未解的仇恨……这些东西遇到宇宙被人动过手脚这种级别的消息,很容易爆炸。」

    「所以你打算帮大家决定,要知道多少?」一凡问。

    「我打算帮大家留一条路。」王教授说,「让他们有时间、慢慢习惯宇宙可能跟自己以为的不一样这件事,而不是一天之内整幅图被扯掉。」

    他顿了一下,补上一句b较重的:

    「如果真相会把一半的人推向绝望和疯狂,那我宁愿先关掉一半的灯。」

    一凡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闷。

    「你有想过吗?」他说,「也许很多人愿意跟我们一起面对全亮的房间。也许那些你以为承受不了的人,其实就是为了这种时刻才活到今天。」

    王教授没有立刻回答。

    窗外的yAn光斜斜照进来,在桌面投影上划出一条淡淡的亮线,把那几个关键词切成两半。

    「也许吧。」过了一会儿,他淡淡说,「等哪一天我们真的验证了自由意志存在,再来让每个人自己选要开几盏灯。

    在那之前——」

    他把文件送出,光标在「确认」按钮上闪了一下。

    「——先由还看得懂数学的人替大家按吧。」

    文件传送成功。

    在资料流的深处,一个新的权限层级被建立,名字很无害:「人类叙事审查层」。

    一凡忽然觉得,那几个字b任何军事代号都可怕。

    三、普通人的夜晚

    那天夜里,城市另一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玻璃门上贴着「徵晚班」的字条,被霓虹灯映得有些发白。

    林苇正把最後一箱饮料搬上冰柜,手腕酸到发麻。她把空纸箱踩扁,塞进回收槽,背後的墙上挂着小小一台投影机,正无声播放着新闻。

    画面里是一个简报厅,讲台上站着陌生的科学家。萤幕底下一行跑马灯:

    【联邦宣布「意识与宇宙」重大实验即将启动】

    「又来了。」她嘟囔了一句。

    最近几个月,新闻不是火星,就是试炼、一年期限,或是各种专家在萤幕上用她听不懂的词汇吵架。

    她拉开冰柜门,一阵冷气涌出来,让她有点清醒。

    「姐,你看那个。」

    柜台前,正在写作业的弟弟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投影。

    画面切换到联邦发言人,背後是一个模糊的示意图,看起来像一个多层圆环,中央有个空洞。标题简化成大众版:

    【新观测装置:或可「看见谁在看我们」】

    林苇停下动作,手里还抓着一瓶饮料。

    「看见谁在看我们?」她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句话有点怪。

    她习惯被看——被监视器、被打卡系统、被顾客的眼神、被房东的讯息——但那都是很具T的。

    「如果真的有人在看我们,」弟弟一边咬着笔,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你觉得他们会怎麽看?像人看蚂蚁那样,还是……像老师看我们这种一直交不出作业的人?」

    林苇笑了一下,把饮料放到冰柜最里面:「你先把这次月考撑过去,再想宇宙的事吧。」

    话是这样讲,她还是抬头看了一眼萤幕。

    发言人说话的声音被关静音,只能看到他嘴型在动。萤幕下方有几个被放大的词:

    【宇宙】【观测】【历史痕迹】【一年】

    她忽然很想问一个很小的问题:

    「如果真有谁在看,希望他们也看见我们这种人的日子。」

    只要为了房租加班、为了学费省早餐、为了病床上的父亲跑保险公司的人。

    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把冰柜关上,光反S在玻璃上,把萤幕的画面剪成一块一块。

    那个多层圆环的示意图,被切成几何碎片,像一块尚未埋入土里的墓碑。

    夜更深了,客人变少。

    弟弟在柜台趴着打瞌睡,作业本还开着。

    新闻播到专家访谈,有人用轻松的语气解释那个新装置:「你可以把它想成是宇宙池塘里的一种特殊染料……」

    林苇没听清楚前半段,只听到最後一句:

    「——我们即将第一次,看见宇宙里那些真正的大脚印。」

    她望向店外。

    街道安静得有点不真实。

    路灯下有几片树叶翻面,垃圾桶旁边有一只猫在翻找东西。

    「大脚印啊。」她心想,「那像我们这种小脚印,大概几秒钟就会被风吹走吧。」

    她又笑了一下,把这个略带苦味的念头吞回肚子里。

    萤幕上的计时条显示:

    【外部塌缩残留探测器首次启动:倒数4时】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太长了,她只记得其中两个字——

    「塌缩。」

    听起来就像某种东西要突然失去支撑,整片掉下来一样。

    她把收银机关好,心想明天应该也是一样得来上班。

    宇宙里有没有大脚印,都不会替她付房租。

    但离开店前,她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被城市光W染得快要看不到星星的天空。

    那一眼,b往常多停留了一秒。

    四、启动

    倒数归零的那一天,研究中心像一座被点亮的深海基地。

    探测器主T被封装在透明合金罩下,环形结构逐层环绕,像一个巨大的空心瞳孔。

    控制室半圆形的桌面前坐满了人,萤幕上分屏显示着来自全球的同步画面——

    轨道站、沙漠基地、海底观测点、以及各大城市的公共广场。

    每一块画面里都有人在抬头看同一个倒数计时。

    沈建宇站在主控台前,确认最後的程序:「安全系统?」

    「正常。」

    「超导线圈温度?」

    「已达临界。」

    「人类叙事审查层?」

    「已启动。」

    这一句让一凡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Ats的主投影亮起,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结晶。

    「所有子系统就位。」它说,「外部塌缩残留探测器第一次启动试验,预计持续一百八十秒。

    警告:自启动起,部分结果将不可逆写入实T环境。」

    「那是什麽意思?」有人小声问。

    「意思是,」Ats平静答,「从那一刻起,宇宙将带着我们启动这台机器的痕迹,继续往下走。」

    一凡想起普通人可能会怎麽理解这句话:

    「我们按下这个按钮之後,就再也回不到没按下去的那个世界。」

    倒数最後十秒,全场自动安静下来。

    「十、九、八……」

    远在城市便利店里,林苇靠在柜台上,看着萤幕上的倒数跟着嘴型默念。

    弟弟睁大眼,突然看起来不像国高中生,而像一个真正的小孩。

    「三、二、一。」

    沈建宇按下启动键。

    探测器外环慢慢亮起,不是那种耀眼的光,而是一圈一圈暗下去的光。

    研究中心周围的环境噪音被逐步抹除——

    空调声、机器的低鸣、甚至远处城市的脉动——

    像被一双无形的手从空气里一层一层cH0U走。

    世界好像被调成一个极端的「静音模式」。

    那一刻,一凡有种错觉:

    不是探测器在运转,而是整个宇宙在屏住呼x1。

    透明罩内,中心空腔变得b周围更暗,暗得像一块被挖掉的夜。

    那不是光线不足的暗,而是「没有任何多余可能X」的暗。

    「第一阶段,基准采样。」Ats报告,「正在清除本地量子背景杂讯。」

    萤幕上的曲线先是一片混乱,之後多余的波动像被x1走一样消失,只剩下一条接近平直的线。

    「第二阶段,历史塌缩残留探测启动。」

    那条平线上,忽然出现一个微小的凸起。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每出现一个,整个控制室里的空气就紧了一分。

    那些凸起逐渐拉高,变成三个明显的峰值,像时间轴上被特别用力按下去的指纹。

    「——检测到三处高阶观测介入痕迹。」Ats的声音压得很低,「数据确认中。」

    萤幕上更多的资讯展开,时间座标、能量分布、塌缩深度……

    「第一处,」Ats说,「对应於宇宙早期物理常数定型阶段。

    观测痕迹显示,在自然可接受范围外,有一GU高阶介入力量缩小了宇宙可行解空间,将多数不适合复杂结构的解排除。」

    备注:解空间为所有可能解的集合

    有人倒cH0U一口气。

    那是b较委婉的说法——直白一点就是:

    宇宙一开始的参数,原本可以跟「适合生命」毫无关系。

    是某种东西,把原本庞大的解空间,压缩到一小块对生命有利的区域。

    「第二处,」Ats继续,「对应於古文明兴衰前後的一段时间,塌缩痕迹集中於地球区域。

    观测显示,有不属於该文明技术水平的介入,曾多次重写其集T意识状态与文明发展路径。」

    萤幕上,古老的城市轮廓一闪而过——石阶、塔庙、被h沙覆盖的遗迹——

    像有人用剪辑软T快速翻过几千年历史,只在每个「被动过手脚」的节点上按了一下暂停。

    「第三处,」

    Ats语气第一次出现了微妙的停顿。

    「对应於——当代。」

    控制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SaO动,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塌缩痕迹显示,约在数十年前至今,有一个广泛的高阶观测场持续覆盖人类文明活动范围。」

    「你是说,」沈建宇开口,「这几十年,我们一直被……直视?」

    「从塌缩深度和范围推测,是的。」Ats说,「观测者文明在这段期间,并非偶尔关注,而是持续作为一个背景条件存在。」

    一凡盯着那第三个峰值。

    它不像前两个那样孤立突出,而是像一整段被抬高的地形,表面还有细微的波纹——像有人持续用手指在水面轻点。

    「还有一个异常。」Ats补充,「在第三处峰值附近,存在一段尚未塌缩完成的预期凹痕。」

    「预期凹痕?」王教授皱眉。

    「可以理解为——」Ats说,「以他们的观测视角,某件事应该会发生,但在我们的时间线上,尚未完全发生。」

    「多久之後?」沈建宇追问。

    「以我们的时间计算,约在接下来的一年内。」

    这句话像一个无形的重物,砸在刚刚才稍微舒缓的一角空气上。

    一年。

    那个在火星空洞中被提起过的期限,再次从数据里浮现出来。

    一凡盯着萤幕。

    在那个第三峰值旁边,他分明看到一点若有似无的亮——

    像某种还没来得及长成的第四颗山头。

    他正要开口,萤幕上的图像忽然一跳,那一小段亮点像被人悄悄按掉了。

    「刚刚那是什麽?」一凡皱起眉。

    「暂态噪音。」另一个技术员飞快回答,「系统正在自动滤除。」

    一凡转头看向他,又看向Ats:「真的是噪音吗?」

    Ats沉默了半秒。

    在那半秒里,一凡的视线掠过控制台另一端,捕捉到一个细微的动作——

    王教授正把一段指令从个人终端送入「人类叙事审查层」的接口。

    画面很快稳定下来,只剩下三个清晰的峰值,第四个不存在的东西,像从来没出现过。

    「目前确认的高阶介入痕迹共有三处。」Ats最终给出结论,「详细分析尚需时间。」

    萤幕旁边,王教授慢慢吐了一口气。

    没有人注意到,他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那是他多年前批改考卷时养成的习惯:

    看到不该给学生看的解法,就在心里打个叉。

    五、折叠

    启动程序结束後,探测器逐步降温,环形结构的亮光褪去,回到沉默的金属sE。

    外面的世界却开始喧闹。

    联邦新闻在第一时间发布了经「初步审查」的结果摘要:

    【科学家首次证实:宇宙历史中存在高阶观测痕迹】

    【三个关键时刻:宇宙常数、古文明、人类当代】

    短短几个标题,在网路上被疯狂转发。

    评论与Y谋论、祈祷与嘲笑像一夜长出来的杂草,迅速覆盖各大平台。

    便利店里,林苇看着萤幕上那几行字,忽然有点想笑。

    「所以我们真的一直被看着?」弟弟睁大眼睛问,「那他们怎麽看?像看实验小鼠?」

    「也可能像看连续剧。」她摇摇头,「只是不知道我们是那种好结局还是烂尾的。」

    她这样讲,但心底却有一丝奇怪的安静。

    几年前在病房里,她看着父亲一点点消瘦下去,医生说病因不明,大概是某个多因子错综的结果。

    那时她曾经想过一句话:

    「如果这世界背後真有谁在看,那他们在这一幕到底看到什麽?」

    如今有人告诉她,「背後真的有视线」,那种感觉反而没有她想像中的那麽恐怖。

    「至少,」她对自己的倒影说,「不是完全白忙一场。」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说这句话时,研究中心的另一头,有人正在决定,要让这个世界看见多少东西。

    主控室只剩下几个人。

    Ats把所有原始数据备份到隔离库里,一层层加上加密与权限标签。

    萤幕上浮现一个询问框:

    【是否建立「对公众版本」?】

    王教授站在萤幕前,手悬在虚拟按键上方。

    「你打算怎麽做?」一凡站在他身後,语气不带指控,只是认真。

    「把已确认的三处介入痕迹公开。」王教授说,「这已经足够让人类重新思考自己的一切了。」

    「那刚才那个预期凹痕呢?」一凡问,「你打算怎麽讲?」

    王教授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疲倦:「连我们自己都还不知道那块凹痕代表什麽。直接丢出去,只会变成恐慌与谣言的聚焦点。」

    「或者,」一凡说,「也可能变rEn们第一次主动思考我们接下来要怎麽回应的起点。」

    「你希望把全世界拖到战略会议里一起开会吗?」王教授反问,「你知道有多少人会把那凹痕当成预言、神谕、末日倒数?又有多少政权会趁机巩固权力、多少极端团T会以此为口号?」

    他的语气开始变得锐利,那不是对学生讲话的口气,而是对一个夥伴——甚至对一个可能阻碍计画的人。

    「人类不是只有你这种在实验舱里思考的人,还有很多人在,你知道的,很脆弱的边界上生活。」

    一凡想起便利店里那样的人——虽然他不认识林苇,但他知道这世界到处都是那种人。

    「正因为这样,」他低声说,「才更不该有人帮他们预先决定,什麽叫适合知道。」

    王教授沉默了一会儿。

    「你以为我想要这个位置吗?」他终於开口,「我这辈子只想做一个诚实的科学家。

    但现在,诚实不是一个简单的选项。」

    他看向萤幕上那行询问字样,眼神变得很冷静——冷静到近乎残忍。

    「如果有一天,」他说,「我们证实自由意志真的存在,我愿意把所有权限交出去,让每个人自己决定要承受多少真相。

    在那之前——」

    他的手指按下了「建立对公众版本」的按钮。

    「——我会先用我剩下的余生,替这个物种挡掉一些我觉得会把它弄垮的东西。」

    Ats的声音响起:「对公众版本建立中。

    将自动折叠部分高风险预期资讯,并以统计不确定X形式表示。是否启用人类审查优先模式?」

    王教授没有犹豫太久:「启用。」

    一凡听见那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彷佛听到一扇门在身後关上。

    门外是整个物种;门内只有少数人。

    程序执行的同时,另一个小视窗在王教授的终端上跳出。

    那是他先前悄悄加上的「安全备援」条款:

    【是否启用「物理中止模组」?

    说明:於探测器核心加入可由授权人触发之不可逆失效机制,用於在系统成为重大威胁时完全终止其功能。】

    「这是什麽?」一凡察觉到视窗的异样。

    「紧急刹车。」王教授说,「我不打算把整个文明,绑在一台任何人都关不掉的机器上。」

    「谁有权限启动?」一凡问。

    「目前只有核心审查小组几个人。」王教授淡淡说。

    他没有说的是——

    技术上,真正能在关键时刻做出判断的人,大概只剩他和极少数几个懂得全局的人。

    在视窗的选项里,他选了「启用」。

    探测器深处,某个微型模组被悄悄焊入系统核心,藏在层层超导与屏蔽之下。

    从外观看,整台机器没有任何改变。

    但在将来某个时刻,只要有人输入特定序列,整个装置就会在一瞬间「塌缩」成普通的废铁,所有高阶观测痕迹的通道被彻底关闭。

    那一刻,王教授心里浮出一句话——

    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冷冷地对自己讲:

    如果真相有一天变成b谎言更大的武器,那麽折断这把武器的手,不一定是罪人。

    六、遗迹

    几天後,经过一连串匆忙却严格的审查会议,联邦正式发布「第一份塌缩残留报告」。

    内容被JiNg心整理成一般人也看得懂的版本:

    几张简化过的图表,几页用平实语言写出的说明。

    【宇宙初期曾被「偏好」,这让复杂结构有机会出现。】

    【某些古文明的兴衰,可能并非完全「自然」。】

    【在过去数十年,人类文明似乎处在一种「被持续关注」的状态。】

    没有预期凹痕,没有第四个山头。

    那部分被藏进「高风险资讯」的隔离库里,只剩下一串不起眼的编号。

    便利店里,林苇一边结帐,一边用余光扫过萤幕。

    几个顾客在聊那些报告,有人兴奋,有人不屑,有人说这不过是联邦拉拢民心的戏码。

    她没多发表意见,只是在休息时间把那份简报看完。

    看完之後,她什麽大道理也没想到,只是突然对以前那些「为什麽是我?」的时刻多了一种诡异的想像空间——

    也许某些关於失去、关於得而复失、关於莫名其妙多走了一圈冤枉路的瞬间,

    并不只是乱数。

    也许在高得多的地方,真的有一双眼睛看着所有这些小小的跌倒。

    「那好歹,」她在心里对那双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眼睛说,「你看清楚一点。」

    她按下收银机,机器吐出找零,钱币叮当一声落在托盘里。

    那声响在她耳里听起来,像在一个很大的、看不见的空间里敲了一下——

    留下一个非常微弱、却不会完全消失的回音。

    研究中心的走廊空空荡荡。

    一凡站在观景窗前,看着远处探测器所在的那一栋建筑。

    隔着几层玻璃与防护,他看不到细节,只看到天际线上多了一个不起眼的隆起。

    「你觉得,它会变成什麽?」他问身旁的Ats。

    「一台仪器。」Ats说,「一个权力分配的节点。

    也可能——在遥远的未来,被人当作一座奇怪的遗迹。」

    「遗迹?」一凡重复。

    「是。」Ats说,「当现在参与它的人都不在了,当当前的争论、恐惧与妥协都被时间磨掉,只剩下这个实T——

    那时候,後来者只会看到两样东西:

    一是这台机器留下的实际物理痕迹;

    二是,你们今天做的决定在历史上造成的塌缩形状。」

    一凡沉默了很久。

    「我们在看别人的遗迹,」他说,「但同时,我们自己也正在变成别人的遗迹。」

    窗外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

    在某个暂时无人观测的角落,外部塌缩残留探测器像一颗埋在半地表的巨大种子,

    表面沉默,内部却已经被接上太多层权限、恐惧、野心与未说出口的愿望。

    那些东西将在未来某一刻一起发芽——

    也许是如同预期那样,长成观测者所期待的形状;

    也许会偏离轨道,撞向一个谁也没预料过的方向。

    王教授站在另一个不对外的观景台,手扶着栏杆,视线落在同一座建筑上。

    他想起多年来教书时对学生说过的话:

    「真相不会自己说故事,是人会。」

    如今,他不只在写故事的开头,还在手里握着一个可以把整本书撕掉的机关。

    「如果有一天,」他在心里对那座探测器说,「真相要把你们全部拖下去一起溺Si,那我会先下手。」

    他没有注意到,身後的感应器悄悄记录下他指纹在栏杆上的压力变化——

    那将成为将来某段监控纪录里,一个不起眼的数值。

    某个遥远的未来。

    当新的文明站在另一个星球上,启动他们自己的外部塌缩残留探测器,

    在那些交叠的塌缩痕迹之间,

    也许会看到一段很浅、却不可逆的刻痕:

    在那刻痕旁边,会有一些被时间磨模糊了的字。

    如果他们努力一点去辨认,

    大概还能勉强读出那个名字——

    ——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