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对纪冬的仇怨来自于桥洞之争。

    断桥下面真正能遮风避雨的位置很有限,瘸子来白乐巷行乞不久,没有他的位置,天黑了,他跟着纪冬钻进去,纪冬躺下了,他被丢了出来,冻了一整夜。

    半夜里,他看到桥洞外有人咳死了,心里怕得要命,正巧遇上纪冬偷东西,心想,要是鬼眼死了,桥洞就能空出一个位置给自己,于是在后头推了一把。

    万万没想到,这一把竟然把纪冬推到了纪老三面前。

    纪冬带着404的人在街上找到他的时候,他眼里还饱含嫉恨,觉得天底下的好事都让纪冬占了,实在不公平。

    察觉出对方是冲自己来的,嫉恨才被惊慌覆盖。

    然而为时已晚。

    纪冬把人拖到巷子里,高高举起钢管,要打断他另一条腿。

    小孩儿力气不够大,过程漫长又痛苦。

    巷子里响起闷在口鼻里的哀嚎,瘸子咬着一块破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鼻腔呛满灰尘,面上满是泪痕。

    冷汗沿着脖颈滚落,一滴滴砸在地上,他拼命扭动身体,怎么都挣不开桎梏,只有屁股徒劳地弹动。

    看着瘸子目眦欲裂的表情,404的小孩儿吓坏了,大气不敢出。

    林虎是体会最深的。

    因为他蹲在瘸子边上,时不时就会和瘸子对视。

    他会清楚看见瘸子每一个痛苦的表情,会接收到瘸子眼底的哀求,掌心下还有一条不断挣扎的腿。

    这一幕让他认识到了纪冬残忍的程度。

    他也不太在意旁人的死活,但漠视和残害之间,还有一道难以冲破的屏障。

    裹着劲风的钢管落在他胳膊旁边一点的位置,人身安全受到强烈的威胁。

    他芒刺在背,每一条神经都绷紧了,不敢抬头看纪冬。

    生怕一个不对让纪冬心生不满,手一滑,下一棍甩在自己脸上。

    在纪冬不懈的努力下,瘸子的腿终于折了。

    虽然没当场要人性命,不过在场所有小孩儿都很清楚,没有腿的人活不过倒春寒。

    404平时干的都是放风淋油扒钱包带货的活儿,在404再怎么上蹿下跳,出去清一色挨揍的货色。

    这是孩子们头一回亲眼目睹变相杀人。

    有人质疑纪冬的冷酷,有人畏惧纪冬的残暴,纪冬回过头,满头的汗,看着一张张惨白的脸,“以后404我说了算,谁有意见现在站出来。”

    鬼眼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没有人提意见,林虎崩溃地瘫软在地,手不住发抖。

    纪冬把钢管随手丢地上,“你们认我做大哥,我带你们吃肉。”

    金属滚动的冰冷声响,因为这个“肉”字,忽然点燃了孩子们体内的热血。

    他们之间没有兄弟情,没有恩情,什么都没有,要说对什么忠贞不二,那就是肉。

    “啊啊啊!”哑巴先喊了一声。

    纪冬低头看着林虎。

    钢管滚到了林虎膝盖边上,林虎有机会拿起来反抗,他比纪冬高一个头,以他的体格,不是没有取胜的可能。

    但他的手颤抖着,头也抬不起来。

    “……大哥。”林虎喊了。

    “大哥——”

    纪冬很快发现纪老三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第二天,分派任务的文姐来404的时候直接找了他。

    为了在纪老三面前展现自己的价值,他出任务总是一马当先,驯服不听话的弟弟也会采取最粗暴的方式——打。

    几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原先跟林虎的时候不至于这么惨,久而久之难免心生怨念,但纪冬不在意,他只要面上的绝对服从。

    他要的是分配资源的权利,他不允许有人对自己的东西下手。

    计划经济体制下,许多人有钱也买不到心仪的商品,地下工厂成了小部分人谋取暴利的手段。

    绵延的崎山山脉是当地省界,会定时定点设置黑市。

    纪老三有个很小的钟表厂,只请几名员工,做的大概率也是一些劣质表,有时会让心腹带404的小孩儿去黑市售卖,纪冬两条胳膊经常戴十几只表。

    一次收摊之后,纪老三提了两兜食材来404,纪冬进厨房打下手。

    纪老三慰问几句,问他,你知道自己多大吗?

    纪冬摇头。

    纪老三说,你十岁。

    纪冬有些不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几岁,但他知道十岁的小孩儿是什么个头。

    这个疑惑很快就被解开了。

    纪老三不仅办地下工厂,还是个实打实的黑社会成员,隶属山海会。

    他在白乐巷横着走,但去了山海会,不过是个小头目,上头有大哥,大哥的大哥才是堂主,想上位需要钱,需要有人做这些事——带货,放风,换假钞,抢地盘,追债。

    抢地盘和追债落不到404头上,其他都是404包揽。

    做这些事要不了命,只是容易进看守所。

    纪冬抛头颅洒热血的过程中,看守所都混上脸熟了,因为年纪小,要么当场放了,要么象征性关个一到三天,当然中间势必有纪老三的功劳。

    不过有时候运气不好,在石匣北附近被抓,石匣北派出所的大队长叫乔辉,落到他手上通常没什么好下场。

    在经历一次七天之后,哑巴坐到纪冬身边,拿着报纸和铅笔头开始画。

    他胳膊上有清晰的鞭痕,肌肉稍一牵拉就发出一声嘶。

    他画了两个火柴人,其中一个头上顶个“三”,身边画几个包子,另一个火柴人身边画了很多金元宝。

    他的意思是,纪老三薄待他们了,想换个大佬。

    纪冬当场就揍了他,骂他忘恩负义白眼狼,还拖着他让他去住了一晚上桥洞醒神。

    纪冬十六岁的时候,崎山发生了一场动荡,根本原因还是改革开放引起的诸多摩擦。

    崎山是一个区,水浅王八多,大大小小的组织不下三十个,其中山海会和中兴社属于第一梯队。

    两边都有各自的地盘,但以前禁止个体经营,地盘再大也只能偷偷做小生意,没人在意具体界限。

    现在改革开放了,不少人要开店做生意,圈地盘可是大事。

    山海会和中兴社发生了激烈冲突,一个堂主牺牲了。

    龙头勃然大怒,在社团大会上放话,谁能给堂主报仇,这个位置谁来坐。

    砍死堂主的人叫豹子头。

    豹子头不算什么,但豹子头有个拜把子大哥,熊大,中兴的二把手。

    改革开放的风才刚刚拂面,山海会大小混混都在观望,不敢轻举妄动,纪老三却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纪老三的大哥自己不得重用,也不肯重用他,这些年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十六岁以后,纪冬犯事就不再是三五天能解决的了,纪老三的人情也只够通融,不足以赦免。

    他在外面待的时间还不如里头长,不过最长也就是两个月。

    直到这一次,纪老三让他去解决豹子头。

    当时下达的命令是,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这是纪冬迄今为止接到的最艰巨的任务,还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之前认真规划了一番。

    他带上了404几个能打的,摸黑爬五楼。

    有个十三岁的孩子叫金生,第一个爬楼。

    爬到四楼手一滑摔了下来,一米七不到的身板像沙袋一样从四楼重重坠落。

    凌晨两点,嘭的一声巨响,砸亮了好几扇窗。

    纪冬上前拍了拍。

    金生瞪着眼,嘴巴大张,保持着一个惊慌的表情,没有反应。

    浓黑色的阴影从脑袋后面迅速扩散,爬向他的鞋。

    纪冬撤开两步。

    巷子里几栋房子相继传来动静,亮着灯的窗口出现黑影,有人高声喊:“什么炸了?”

    这一声吵醒了更多人,手电筒的光四处扫射,几个半大的马仔下意识往背光处躲,悲痛又不知所措。

    几年朝夕相处多少能生出一点情分,何况在404待久了,虽然时不时会挨点打,但生存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们慢慢学会互相照顾,也会在黑暗里找寻生活的乐趣,满足这两点,就越来越像寻常的十几岁少年了。

    少年都是会为伙伴哀伤的。

    这种时候,只有纪冬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双手套上塑料袋,把金生拖到一个半人高的水缸前,丢垃圾一样丢了进去,

    接着塑料袋往兜里一塞,助跑两步,往墙上一蹬,借着水管跳到了二楼防盗窗上,三十秒不到利落上了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