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被一巴掌掀到地上,不等撑起胳膊,拳脚就像暴雨一样砸在他瘦弱的身躯上。
包子铺里里外外几十个人,没人愿意搭救一个扒手。
还有大人趁机教育小孩:“看,这就是偷东西的下场!”
男人一扬下巴,觉得自己在为教育界做贡献,一脚把小扒手踹出两米远。
鬼眼能感受到自己的后背推着雪在地面上滑行,咬紧牙,死死抱着自己的脑袋。
体内炸开撕裂般的剧痛,肚子痉挛着绷成了一块硬邦邦的铁板,喘不上气儿。
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喉咙,他咽了好几下都咽不下去,最后从嘴巴和鼻孔里喷了出来。
男人还嫌不够解气,骂骂咧咧冲上来。
带着血丝的浊液洒在眼前,热腾腾的,厚重的皮靴溅开雪花,透着一股能了结生命的气势。
鬼眼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一瞬不瞬盯着靴头。
他听说过很多个“死后”的版本。
桥洞里的老乞丐说,死后会被虫子吃光血肉;商业街的摊贩说,死后会下地狱被剁掉手;断桥上的卖花女说,死后会投胎做土财主的女儿;教堂的老奶奶说,人死后,就上天堂;警察说,死了就是死了。
没有统一的说辞。
此时此刻,对未知的恐惧远超过对下一世的期盼,他突然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
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活着是因为不想死也不敢死。
可他一向不受上帝眷顾。
他不甘地闭上眼,眼泪滚了下来,这时,一道声音像教堂的圣光一样洒进了绝望的深渊。
“这位兄弟,等一下……”
简短的字句过后,耳朵里响起尖锐的电流声,听不清周围的声音了。
他睁开眼。
模糊视野里,充满攻击性的皮靴撤开了。
得救了?
真的有人会救一个扒手?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股陌生的暖意在其中流淌,浸润惊恐尖叫的灵魂。
过往所有的疑惑都在此刻有了解释。
原来人活着是为了体验这个。
鬼眼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交涉的,没多大一会儿,一双看上去很温暖的棉鞋停在了他面前。
男人蹲下来,把包子递到他嘴边,“饿了吗小朋友?”
他费力地抬头,去看解救自己的人。
男人慈眉善目,很有几分福相,一件杂色的皮草大衣,戴着玉扳指。
鬼眼没太仔细看,目光迅速锁定他手中的包子,绵白的,冒着热气。
他很轻易地在满鼻的血腥味中判断出了这是肉馅儿的。
男人把包子往前递了递,他忍着浑身的剧痛,伸长脖子去够那个包子,眼泪不住往下淌。
“可怜见的,吃个包子都这么辛苦。”男人掰了一小块,塞进他嘴里。
鬼眼闭上嘴嚼了两下。
又烫又软的包子皮儿在嘴里化开,肉汁的味道香得他泪如雨下。
他坚持吃完最后一口才昏过去。
黑暗来临之际,心里的不甘散去了很多,他想的是这样死也不算惨。
不仅吃饱了,还碰到个好人,比昨晚在桥洞咳死的强多了。
意外的是又没死掉。
鬼眼在一张舒适的小床上醒来,望着天花板,有些不可思议。
他已经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转头一看,男人守在一旁,戴着玉扳指的手拿着报纸。
“感觉怎么样?”
这人非常敏锐,报纸都没移开就发现他醒了。
鬼眼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半晌才从迟钝的嗓子里挤出音节:“……痛。”
男人缓缓翻页,“挨打的时候不痛吗?”
“痛。”鬼眼说。
“痛怎么不喊?”男人问。
“没有用。”鬼眼说。
男人放下报纸,眉眼和煦,直视他的眼睛,“小朋友,天寒地冻的不好熬吧,想要个住处吗?”
鬼眼仓惶避开视线,同时抬手想挡自己的右眼,但太疼了没能抬起来。
男人一把按住他的胳膊,“打针呢,乱动什么?”
鬼眼感觉到自己拉扯到什么,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在打点滴。
他攥紧拳头,“你是好人,你会有好报的。”
男人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多年以后,纪冬回想过去,自己和冬天大概真的很有缘,人生的每一次转折,几乎都在冬天。
每次,都转到了最不该去的方向。
这一天,曾经人人厌弃的流浪儿鬼眼,一跃成为了白乐巷一霸纪老三的养子,从此有了姓名。
纪老三说,这个冬天是你的新生,你就叫纪冬。
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纪冬都坚信那是自己的新生,坚信自己将要迎来有温度的人生。
雪地里那个烫嘴的肉包子融入了骨血,在他眼里,纪老三就是好人,纪老三就是正义,是公道,是救世主,他心甘情愿为纪老三抛头颅洒热血。
哪怕纪老三让他杀人,他也毫不犹豫。
他本身也不在意他人的生命。
人是模仿能力很强的动物,他在还不会说话的年纪,就从别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中,学会了漠视他人的生命。
纪冬第一个刀下亡魂,是包子铺那个皮靴男人。
男人被绑在椅子上,瞪着他手上的匕首,黝黑的脸因为过度恐惧显得有些扭曲。
他是白乐供销社的售货员,七十年代中期还在实行计划经济,禁止私人经商,即便在崎山这种鱼龙混杂的山区,人们都是偷偷摸摸做生意,大部分物资集中在供销社,凭票购买,售货员拥有分配资源的权利,社会地位还是很高的。
他不相信纪老三会因为一个小乞丐要自己的命,不断高声询问纪老三的真实目的。
纪老三一言不发,纪冬提着匕首上前。
他焦急地嘶吼,挣扎着想要起身。
然而两只手死死压在他的肩膀上,椅子腿一下一下砸着地面,始终抬不起来。
匕首扎进剧烈起伏的胸膛,发出一声闷响,男人猛地垂头,到这一刻,依然满脸不敢置信。
滚烫的液体顺着刀刃涌到虎口再滴落,在蒙灰的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血花,男人惊恐的尖叫穿破耳膜。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愤怒到恐惧,从绝望到抽搐,再到没有一点点反应,生命消散的过程极其可怖,男人流泪求饶的画面也非常震撼,纪冬眼睛都不眨。
纪老三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怕不怕。
他说不怕,和杀狗一样。
纪老三满意地笑了。
这件事办完,纪老三带他住进一间房。
在白乐巷一栋红砖楼里,四层高,离包子铺不远,他住四楼,门牌号404。
白乐巷大都是泥瓦房,四层的红砖楼很扎眼,纪冬不知道楼下是干什么的,爬楼梯这一路没看见人。
进门才发现,这里还住着好几个熟脸儿,都是白乐巷周围一圈的流浪儿。
原来像他这样的流浪儿,纪老三养了十来个。
红砖楼的格局是两室一厅,里间铺满了被褥,衣服和钱可以随意放在自己的被子上,看上去很安全。
客厅里摆着一张餐桌,桌上有很多碗筷,茶几上堆着钢管和各种工具。
纪冬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住在屋子里面,有干净的被子,有换洗的衣服,吃饭在桌上。
住进去的第一晚,他内心充满期待,以为自己会和这些小孩儿成为伙伴。
没两天就发现不对劲了。
能在街头活下来的孩子没有善类,他们懂得圈资源,会排挤新人,会为了一毛两毛的蝇头小利大打出手。
而且404有一些心照不宣的生存条件:替纪老三办事是有钱拿的,谁是老大,谁安排活,和老大关系好的,活轻松有肉吃,谁不听老大的话,谁就要吃苦头。
纪冬独来独往惯了,话都说不利索,哪会搞关系?加上长相不讨喜,还管纪老三喊干爹,轻易招了嫉恨。
头一天没给安排活儿,第二天,没饭。
当时404的老大是林虎,和其他瘦骨嶙峋的小孩儿不一样,林虎个子高,身强体壮,完全不像流浪儿,年纪也大一些,小孩儿们都服他。
但他竟然没打过纪冬。
他视野里的纪冬,就像一只凶残的小狼,速度快,爆发高,狰狞的脸狠狠撞进他的眼球。
明明身体脆得和纸一样,却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
林虎身上不是很疼,但被吓得僵在地上动不了。
纪冬顶着一脸血,挣脱开几个小孩儿的拉扯,一把抄起他的碗,从里面抓了肉往嘴里塞,边吃边擦鼻子。
鼻血沾在白花花的水煮肉上,林虎感觉他更像狼了,像在吃生肉。
两个小孩儿把林虎扶起来,一致忿恨地瞪着纪冬。
纪冬已经用绝对的实力证明了自己,可对于404来说,他是外人,他的实力只会让他们觉得危险。
这件事之后,林虎和他的小团体白天敷衍干活,夜里窃窃着怎么弄纪冬。
404有个哑巴一直被欺负,把他们的计谋画在纸条上悄悄告诉纪冬。
虽然都是柴火人,但纪冬看懂了。
纪冬捏着纸思考了一下。
这帮人都是干爹养的,不能轻易伤害,可是没完没了找茬儿也很烦人。
纪冬想了一阵,决定来个杀鸡儆猴。
他带着他们去找了那个差点害自己丧命的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