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盛乐上海:白玫瑰的绝调 > 第三十六章〈余晖〉
    「……舞台上的沉默常被视为一种戏剧X的策略,它唤起观众的主动诠释,并在历史脉络中呈现出某种未竟的语言空间……」

    周慧芝的声音低沉稳缓,回荡在排练教室里,像一根细线,牵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除了小倩。

    她趴在最後一排的桌面上,头埋进臂弯,睫毛静止不动,呼x1绵长。

    林泽从旁边瞥了她一眼,没出声。她已经连续三堂课这样了。课後他问过她,她笑说:「没事啦,就最近有点忙。」

    但「有点忙」实在太轻描淡写。

    最近除了日间课业,小倩剩下的时间多半泡在医院,照顾姚月蓉。

    偶尔夜深,她还在熬夜打论文,一边吃泡面一边回讯息。

    像一个人,当了三个人在活。

    周慧芝讲课讲到一半,目光扫过最後一排,看见小倩安静地趴着。她停顿了几秒,没有说什麽,只是把原定的示范戏改得简短些,又轻描淡写地略过点名。

    林泽注意到这一幕。他知道周教授是看见了——也选择了T谅。

    「有人天生适合舞台,但不代表她能一直在台上。」周慧芝的语气不变,但这句话像是故意说给某个人听。

    林泽默默低头,把那句话记在心里。

    —————

    当课堂钟声响起,教室里的学生纷纷起身离去,只有林泽还坐在原位,替桌上睡着的小倩轻轻收拾着笔电与笔记本。他动作小心,没吵醒她。

    站在讲台边的周慧芝收拾着讲义,一抬头,便看到他那熟练的动作,微微一笑:「她又撑过一整晚?」

    林泽点点头:「最近除了打工、期末报告,还要去医院照顾姚NN。她说要用三倍速过生活。」

    周慧芝走下讲台,将几本厚重的戏剧资料递给他:「也帮她拿一下,这些是你们下周的延伸。告诉她,我虽然没叫醒她,但不代表不点名。」

    「谢谢教授。」林泽苦笑接过。

    小倩这时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眼神茫然地看了看周围:「下课了?啊……教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你的笔记林泽帮你收好了。」周慧芝打断她,语气平静。

    「没怪你。」周慧芝语气平静,眼神却柔和了一些,「一起去看她吧。我最近忙,去得b较少,辛苦你们了。」

    小倩怔了一下,接着说:「姚NN一定会很高兴。不过……她这几天刚做完治疗,可能说话不多。」

    周慧芝轻轻点头,语气淡淡却带着分寸:「我不多说话,带点水果,坐一会儿就走。」

    小倩犹豫了片刻,才微微一笑:「那我们一起走吧,教授。」

    三人一前一後走出教室,风轻轻地吹过,yAn光打在他们的脸上。谁也没说话,但他们都知道——那场属於现实的剧,还没有谢幕。

    —————

    医院的空气依旧带着消毒水与过度安静的味道。

    姚月蓉正沉沉地睡着,窗外yAn光被纱帘拦住,只洒下一点模糊的亮光。她脸sE苍白,睫毛轻颤,额前几缕发丝因汗而微微黏在额头。

    林泽轻手轻脚拉了张椅子,小倩则坐在床边,熟练地替她调整点滴的高度。周慧芝站在窗边,并未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昨晚没怎麽睡,刚刚才睡下去。」小倩低声说。

    三人对望一眼,默契地决定暂时不打扰。空气像被悄然压低了分贝,他们自然而然地坐到一旁的陪护沙发区。

    过了几秒,林泽压低声音问:「你那边查到什麽吗?」

    「平江启明小学那边,我查不到太多资料。」她语气轻轻的,「那间小学後来改制了几次,过了这麽久,当年的人事档案早就散了。」

    林泽在一旁翻着几页纸,点头道:「连报名册都只剩片段,顶多知道他大概在那里待过两三年,教的是国语和作文。」

    「但有一点……」小倩从书堆中cH0U出一张褪sE的影本,「我在图书馆查到他在《上海文艺报》投过几篇散稿,没有署全名,上面写向远。」

    林泽凑过去一看,读出标题:「〈戏院门口的孩子们〉、〈一张被丢弃的戏票〉……像是城市观察笔记?」

    「嗯,但你仔细看。」小倩语气低了下来,「那些文字表面很冷静,甚至有点故作疏离,但其实……像是在压着什麽。」

    她翻开其中一篇,指着一段:「这里他写戏票落在水洼里,被踩烂前,还亮了一下银边——没有感情的字,但我读起来,只觉得是一种压抑的控诉。他不写他自己,但他笔下的东西,全都是在看一场场被遗弃的戏,被毁掉的舞台。」

    林泽轻声道:「他用这些文字,把想说的话藏起来了。」

    小倩点点头,声音低如耳语:「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说出口。因为他不能讲得太明,不能留下太多痕迹……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让人知道——那个时代,那些事,不是谁想忘就能忘的。」

    她停了停,又补上一句:「不像在记录,更像在质问。」

    周慧芝静静看着那几页泛h的纸,沉默许久才说:「有些人,把控诉藏在沉默里。因为说出来,就没人会听。」

    病房里,一时寂静无声。姚月蓉仍在沉睡,呼x1微弱,像是在梦中也听见了那过去未竟的歌声。

    —————

    这时,病房门轻轻推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走了进来。她身穿朴素,步伐稳重,眼神里带着一丝慈祥与谨慎。

    「你们好。」妇人首先开口。

    「您好,请问您是……?」林泽开口问道。

    「我叫林秀英,是月蓉姐的佣人。这段时间家里有人生病,我请了长假,最近才知道月蓉姐生了病。」

    三人对视,神sE中带着疑惑。

    「月蓉姐曾提过你们,她有说过你们是来做研究的,让我放心不少。月蓉姐平时话不多,但心里是记挂着你们的。」林秀英轻声说。

    三人不约而同地问:「你知道盛乐门吗?」

    林姨轻轻摇头,「只知道一点皮毛,听说是上海以前很有名的地方,歌nV云集,传闻多得很。但我这样的人,也只能听听,说得不清楚。」

    她顿了顿,目光闪烁,「你们想不想去个地方?那里或许能找到你们想要的线索也说不定。」

    三人对望,心头都扬起一丝波澜。

    —————

    午後,静兰陵园。

    Y沉的天空下,陵园静默延伸,灰sE的云层低垂,彷佛压得人喘不过气。石子路蜿蜒而去,两旁松柏挺立,枝叶密布,投下斑驳的影子,随风轻响,像是低声呢喃。空气中弥漫着cHa0Sh的泥土气息,夹杂着些许落叶的乾燥味,令人心情格外沉重。

    远处几只白鸽在陵园空地悠然踱步,偶尔振翅飞翔,穿过斑驳的yAn光,投下片片光影。石雕的拱门静静矗立,雕刻着花纹与字句,宛若一座通往过去记忆的门扉。环境肃穆却不失雅致,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对逝者的尊重与怀念。

    随着三人沿着石径前行,陵园的深处渐渐展现出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墓碑。林秀英带着沉稳的语气指向其中一座格外醒目的墓碑:「那是苏曼丽的墓。」

    墓碑以深sE花岗岩雕琢,字迹刚劲而沉重,映衬着她昔日的风华与如今的安息。旁边不远处,一座气势不凡的墓碑静静矗立,上面刻着「陈志远」三个字,彷佛守护着与她相关的那些记忆。

    三人站在墓前,凝望着石碑上的名字,思绪缓缓飘回那些未竟的往事与无法言说的情感。yAn光透过树隙洒落,洒在冷y的墓碑上,也洒在他们沉重的心头。

    林秀英站在墓前,微微低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哽咽:「我带他们来看你们了。月蓉姐生病了……这次住院b较久,所以我来代她。」

    她转头看了林泽、小倩与周慧芝一眼,又回望墓碑,像是对两位长眠者倾诉:「你们不知道吧,其实月蓉姐这些年几乎每个礼拜都会来一趟。天气好的时候就一个人坐这儿,有时说说话,有时什麽都不说,就静静地陪着他们。」

    小倩听着这些话,眼眶泛红,低头看着墓碑上熟悉的名字与照片,心口泛起一阵说不出的酸。

    林秀英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天空,云层低垂,像是压着许多旧事未说完:「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所以一直叮嘱我,如果有一天她撑不住了,要我把一样东西交出去——亲手交给你们这些愿意记得他们的人。」

    三人怔住,林泽忍不住问:「什麽东西?」

    林秀英回过头,语气坚定:「跟我来吧。东西在她家里。她说过,这些年有太多事情该有人知道,也该有人记得。」

    说罢,她转身走向陵园出口。石子路上,几人沉默地跟在她身後,空气中只剩松风拂动与脚步声轻响,而那些尘封的记忆,也似乎正缓缓被揭开帷幕。

    —————

    午後的yAn光透过薄雾斜照进姚月蓉老屋的窗,光线在老旧木地板上映出斑驳Y影。林秀英从柜子最深处搬出一只暗红sE木盒,盒面已有岁月的刮痕,锁扣锈迹斑斑。她静静将它放到茶几上,低声说道:

    「她说过,如果哪天她真的撑不住,要我亲手把这些交给你们。」

    林泽、小倩与周慧芝围坐在桌前,神sE渐渐凝重。当林秀英打开盒盖的那一刻,似乎也打开了一段尘封太久的过往。

    盒中并不只是资料,而像是一座时间的暗井。层层叠放的,是照片、信件、报纸、笔记本、泛h的手稿、戏院排程表、饰品、还有密密麻麻的回忆。

    最上头,是一张苏曼丽的黑白剧照——她身穿戏服,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却透着一种无声的倔强。照片边缘微微翘起,像被指尖抛过无数次。旁边是一对珍珠耳环与一枚磨损的发夹,静静躺在柔软的布衬上。

    「姚姐说,这是曼丽送给她的。」林秀英低声说,「她唱歌时从不离身,说是她的定心针。」

    接着是《乱红》的原稿,苏曼丽亲笔所写。字迹婉转如流水,墨sE已经有些褪去,唯词意依旧凄美如歌:

    「红未尽,人已断,醉里还魂是谁看。春梦成灰,谁将旧意撕散——」

    旁边还附着一张唱段注记,笔锋用力:

    「第三段慢板气收,唇不可抖,心已碎亦要稳。」

    小倩指尖停在那行字上,久久未动。

    她接着cH0U出一封曼丽的信。信纸略皱,信封上写着:「月蓉启」。

    「亲Ai的月蓉,若你看到这封信,代表我已无法再唱给你听了。

    你始终是那朵被我挡在风雪之外的花,我想撑得久一点,久一点,好让你能再自由一些。

    只是这场戏,我撑不住了。

    若是我先走,记得替我唱完最後一句。

    ——曼丽」

    周慧芝静静低下头,双手紧握着膝上的资料。林泽则轻轻呼了一口气,像是x口压着一块石头。

    接下来的几封信,是陈志远写给苏曼丽的,从信纸泛h程度看,时间相隔颇远。他写道:

    「曼丽:

    我说过,我愿为你做柴、做风、做盾。

    可现实总b承诺来得重……我本想护你,可回头时你已满身伤。

    若来得及,我宁愿……那一晚的人是我,不是你。」

    林秀英又从盒底取出一束纸稿,用细绳绑着:「这是姚姐写的回忆录草稿。她从没打算出版,只说怕忘了,就写下来。」

    纸上记录着断断续续的片段,有些语句潦草,有些却近乎诗意。

    「那一晚的表演,她的旗袍裂了。全场鸦雀无声。她站着,没哭。

    可我知道,她已经不想唱了。

    之後明珠姐回来了,一切开始变了。」

    在那些回忆之间,一封特别的信x1引了林泽的注意。信封落款是「陈向远」。

    「月蓉:

    哥哥走後,我会把一切安排好。

    你走吧。这里不乾净了。

    他留下的东西,我一样都会保管。

    会有人来问的。那时候,我会给他们答案。

    ——向远」

    「不乾净……」林泽念出那句,眼神微微一凛。

    小倩继续翻找,找到一张演出排程表。原本写着「苏曼丽/主厅晚场」,却被一笔红墨划掉,改为「副厅/周末三场」。下方,则是「明珠复演/主厅保留」的标记。她低声说:「她是被换下来的。」

    再往下,是姚月蓉手写的几封信,诉说自己从小被卖进妓院,後来逃出来,是苏曼丽在一场演出後偷偷收留了她。

    「……她不只是我的恩人,是我活着的原因。」

    最後一页,是一张曼丽过世後的排程表,上头显示姚月蓉正式被调到主厅。纸张背面贴着一封信,落款没有日期:

    「自从曼丽姐Si後,明珠姐变了。

    表面看来与往常无异,但只要一提起曼丽姐,她就像疯了一样,什麽都能砸、什麽都能哭。

    我那天晚上还看到了……」

    话语在半句中止,纸角却已发h脆裂,像是永远也找不回下半段的结尾。

    三人久久无语。午後的yAn光已转为昏h,洒落在茶几上的信纸、照片与记忆的碎片上。这些残留的物件,如同被遗落的证词,一点一点拼凑着一场早已沉没的往事。

    林泽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这些事……我们一定要查清楚。」

    小倩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们不能让她白白Si去。」

    周慧芝轻声说:「该有结束的,就该有个交代。」

    而在那些信纸与回忆之中,某种未竟的真相,也正在慢慢浮现——等待被重新唱出,那最後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