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後台的灯泡微h,照在镜前的苏曼丽脸上,显得她更加消瘦憔悴。她坐在椅前,一手扶着桌缘,一手抚着喉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近来唱功不稳,场次也被悄悄减了几场,流言蜚语随之而来。
「不是说是什麽金嗓子、戏院头牌吗?这样也能减场次?」
「我看是有人过气了吧,终归撑不了几年,还装什麽清高呢。」
几个平日就看她不顺眼的歌nV在她背後窃窃私语,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和嫉妒。有人边说还边故意将口红涂得夸张,对着镜子笑得YAn俗。
姚月蓉刚换好衣裳,一听见这话,当场便冷了脸,走上前,毫不客气地回敬:「曼丽姐是太累了,要休息一阵子,哪像你们,给你们十场都撑不起来,才唱几句就要喝水喘气,真丢人现眼。」
几人一时语塞,不敢多说,只敢翻翻白眼转身走开。
苏曼丽抬头看向月蓉,微微皱眉,语气轻柔:「别理她们。这种话听多了,也就没什麽了。」
「可是她们太过分了!」月蓉气得满脸通红,「你是这里最会唱的,她们凭什麽这麽说?」
曼丽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眼神却透出一丝隐忍的疲惫与决绝。
近来她喉咙不顺,情绪又起伏不定,总觉得台下掌声像隔了一层纱,掌声拍得再热烈也进不了心里。她索X躲进後台角落那间没人打扰的小屋,一笔一画地写词谱曲,像是把说不出口的委屈与挣扎,全藏进旋律里。
那首歌,她取名为《乱红》。
「春深雨细落桃枝,半抹胭脂染旧衣……」
她边弹边哼,声音低柔却稳定。情感像cHa0水一样潜进每一个字里,歌声里没有花俏,只有沉淀。
月蓉听得出神,不自觉跟着哼了几句。她声线清亮、节奏尚浅,虽不及曼丽深沉内敛,却多了几分年轻的灵气。
曼丽听她唱完,忽然低声笑了。
「怎麽了?」月蓉问。
「唱得不错。」曼丽侧头看她,语气轻柔,「学着玩玩也好,就当是给自己留个路。我唱不动的时候,还有你在。」
月蓉抬起头,有些疑惑地问:「可是你不是说,只是玩玩吗?」
曼丽顿了一下,眼神却落在琴键上,声音低了些:「嗯,是啊,玩玩。」
她语气听来轻描淡写,但月蓉却看见她指尖压得很紧,像是在抓住什麽不能失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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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场激烈的争执之後,志远与向远之间便陷入一种漫长而沉默的冷战。
上海文艺报依旧每日出刊,稿件照常编审,排版、印刷、发行一如往常,街头巷尾的报摊上,志远的名字依旧挂在主编栏下,向远的评论也照旧占据一角。但报社内部,那GU曾经让人感到坚实的默契与信任,却彷佛被什麽东西一刀划破,再也无法黏回去。
两兄弟在同一张桌上办公,却极少交谈。偶尔需要交接公事,也只是冷冷几句:「这段版面空了,你改一下。」「这封信回了没?」语气客气,却透着疏离。
同事们都察觉到异样,气氛变得格外拘谨。连一向大嗓门的老编辑h叔,说话时也会不自觉压低声音,生怕一个字不对就引爆什麽。
而陈志远近来也变了许多。他的笑越来越少,cH0U烟的次数却越来越多。有时一支接一支,办公桌旁的烟灰缸堆满了灰烬与菸蒂,窗户开着,风卷着报纸边角,吹得呼呼响,却没人敢开口叫他关。
向远看在眼里,有时也会皱眉,想开口劝两句,却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他不愿承认,但心底仍有一丝怜悯与担忧。他知道,哥哥这些年撑着报社,压力早已远超出旁人所能理解。他不是没想过和好——但那一夜说出口的那些话,像针一样cHa进彼此心口,拔不出来,也癒合不了。
於是,他选择继续沉默。
就这样,报社里的两位主心骨,彼此为邻,却形同陌路。唯一还在运转的,只有那一份份每天必须完成的报纸,以及两人都不肯松手的信念——不愿让这份报纸倒下,不管要付出什麽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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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午後,报社气氛一如往常沉闷。
向远正埋头改稿,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陈志远坐在一旁,翻着一份刚送来的审查条文,眉头紧锁。兄弟俩自那日冲突後虽未再正面冲突,但彼此间多了无法忽视的距离。屋内没人说话,空气却因沉默与压力而显得更加浓稠。
门忽然被推开,一道熟悉又令人不快的声音传来。
「怎麽,主编室里这麽安静,我还以为进错门了呢。」
两人齐齐抬头。门边站着一身笔挺西装、笑意温和却叫人发寒的叶庭光。他没带助手,也没事先通知,像是散步般走进来,手中提着一瓶酒和两个高脚杯,彷佛只是个老朋友登门作客。
向远脸sE当场沉下,笔也停了。
陈志远站起身,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应对的微笑:「叶先生。」
「你们兄弟俩还真是安静得出奇。」叶庭光扫视一圈,走近两步,把酒瓶往桌上一放。「这份报纸最近办得不错,尤其是那篇〈时局下的静默者〉,写得真好——有分寸,也有味道。是向远写的吧?」
向远冷冷地看着他,面sE难看,并不打算给出任何回应。
叶庭光自顾自地倒了酒,坐下,翘起腿,一副坐镇主场的姿态。
「志远,最近的资金我已让人再拨了一笔。但市府那边的宴会你得照常出席,这你明白的。还有——文化审查那边的条文出了新版本,几位专栏作者,该调整的,就调整一下。」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谈帐目,像谈风向。
向远听不下去,冷声开口:「你今天来,是想顺便把报社的人事也一并安排了吗?」
叶庭光抬眼,笑意不减:「我只是提个建议。这报纸要继续出下去,靠理想可不够。」
向远转向哥哥,语气发紧:「哥,你要让他这样C控下去?报社、我……连曼丽也要一起搭上吗?」
陈志远神情沉沉,目光始终没离开那瓶酒。他低声说:「我们不能停下来。」
「不能停?」向远声音微颤,「那你到底还剩下什麽?」
叶庭光轻轻举杯,像是赞许:「这才是识时务者。」
向远怒极,一把扯掉桌上的纸稿:「你再这样下去,这份报纸早晚会变成他的!」
叶庭光摇了摇杯中酒Ye,似乎对这场兄弟阋墙颇有兴趣。他笑着补上一刀:「不急,我今天来还有个小事,差点忘了说。」
兄弟俩不约而同看向他,脸sE皆变。
「下周的文教会议後,有场私宴——政务厅与几位实业大亨都会在。有人想听几段正统风雅的唱段,我就顺口提了个名字——苏曼丽。」
「什麽?」向远瞬间站起。
陈志远脸sE也沉了下来:「你说什麽?」
叶庭光淡淡道:「她只是唱几段曲子,不会少块r0U。那些人欣赏她,或许也能替她铺条更宽的路——但前提是,她得乖一点。
「你疯了。」向远冷声,「你拿她当什麽?」
「你不懂,向远。」叶庭光目光转向他,笑意冷冽。「你们以为报社是讲新闻的,我却知道它是讲关系的。我让谁红,就能让谁灭。报纸也是,人也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陈志远:「当初你点头,我帮你撑住报社,你说必要时配合几场场合上的安排。现在时机到了,我不过要她露个脸,唱几句。你,不会食言吧?」
屋内陷入Si一般的静。向远看向哥哥,眼里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陈志远神sE痛苦,沉默良久,终於低声说:
「我会跟她说。」
「好极了。」叶庭光起身,理了理袖口,「只要她唱,资金就到位,批文不会卡,报纸还能照常发。你弟弟能继续写那些理想主义的专栏,你也能继续坐在这里,扮演正直主编的角sE。」
他转身走向门口,边走边丢下一句:
「面子、理想、Ai情——总得舍一样,才能撑住全局。」
门关上的一瞬,向远看着哥哥,眼神失望得近乎陌生。
陈志远没有抬头,只低头倒了杯酒,喉头微动,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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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yAn光斜洒,灼在落地窗前的茶几上,氤氲着薄尘。苏曼丽安静地坐在沙发一隅,手中茶杯轻颤,里头的茶水未曾入口,早已凉透。
向远靠在墙边,神情凝重。他看着沙发上的曼丽,又看向站在窗边的哥哥,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哥……这件事,你得好好处理。」
陈志远没有转身,只是低声回道:「我会的。」
「你会?」苏曼丽轻声反问,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像是听了场玩笑。她没有看向向远,眼神仍落在茶杯水面,像能看进什麽更深的地方。
过了一瞬,她才抬起头,看着志远,语气无波无澜:「所以,他们点了我的名字,你就答应了?」
陈志远没有说话,那一瞬的沉默与避开视线,就是最清楚的答案。
苏曼丽淡淡地笑了,那笑容极轻,却也极冷,像初冬的霜气,悄然覆在唇边。
「我不意外。」她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带走,「那些人要什麽样的戏子,我太清楚了。他们点谁,谁不敢不唱;他们想看谁笑,谁就得陪笑。这些我从小看到大,也经历够多了。」
她转头,看着陈志远,那眼神不再有过往的柔和。
「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把我放上那张桌。」
「曼丽……」志远终於低声开口,但她抢先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难。你在撑报社,在对抗叶庭光,在护着向远,护着这一点点言论的空隙。我都懂。」她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压抑了很久才说出口。
「但我以为,起码你会告诉我——而不是等你都安排好了,再来说一句这也没办法。」
陈志远垂下头,神情像是被什麽击中,一时无力辩解。
向远站在旁边,脸sE难堪。他开口想缓和气氛:「曼丽,我哥不是有意瞒你的。他……这几天也很为难。」
「我知道他为难。」她淡淡道,语气却不再温和,「但这种为难,是不是就可以牺牲我来换?」
她深x1一口气,站了起来,整理衣摆,语气突然冷了许多:「要我去,可以。不是因为他,也不是为了你们任何一个——是因为我要自己决定这件事。」
她看了志远一眼,那眼神不带责怪,却满是疲惫与失望。
「你以为是你在撑着。但你不知道,我也一直在撑着。」她微顿,声音低哑,「可现在,连那点T面,也没人能替我维护了。」
她转身离去,背影坚定。
门半掩着,yAn光从缝隙洒进,把她的背影拉得细长,像一抹正要退场的光,虽已暗淡,却还在咬牙撑住最後一点不肯倒下的余韵。
客厅内,一时沉寂无声。
向远望着曼丽离开的方向,神情复杂。他转向哥哥,语气沉重地说了一句:「哥……如果你真的在意她,就别等她走得太远。」
陈志远低声回应:「我知道。」
可他自己都不确定,这句话到底还来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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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乐门的舞台灯光渐渐暗下,最後一曲落幕,台下掌声如雷,声声不绝。苏曼丽站在舞台中央,轻轻鞠躬,虽然神情略显疲惫,但那晚她的演出难得地流畅,唱腔稳定,情感饱满,赢得了观众的肯定。
下了台,她在後台的镜子前看着自己,微微喘息,心里却仍在反覆思索着前几日与陈志远的对话,那句话重重压在她心头。长时间的身心消耗让她感到b以往更疲惫,每一个音符都像压在肩头的重担。
这时,姚月蓉刚刚结束表演,面带汗水但神情坚定,走进後台,眼神带着关切地问:「曼丽姐,你真的决定要去唱那场宴会吗?我知道那不简单……」
苏曼丽深x1一口气,轻轻点头,声音低沉却坚定:「是的,月蓉,这条路,我还得走下去。」
姚月蓉蹲下来帮她捡掉在地上的发簪,递过去时低声说:「你明明可以说不要的啊,我看得出来……陈先生他也不是真的想让你去。」
苏曼丽接过发簪,手指顿了一下,没接话,只是低头将发髻重新挽起,像是在掩饰情绪。
姚月蓉看着她,轻声补了一句:「我听小吴说,他後来有偷偷把演出名单改过,原本你的名字是排第一段的,被他换成了别人……」
曼丽手中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了停,然後继续将发丝盘起。她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不管是第几段,我的名字还是在上面,不是吗?」
月蓉一时语塞,低下头,嗫嚅着:「他……他可能也是b不得已……」
苏曼丽终於抬眼,镜中她的眼神如水一般平静,却掩不住那层藏在深处的疲倦与伤痕:「我知道他是b不得已,月蓉。我们每个人都是。」
她站起身,披上薄披风,往後门走去,声音从肩後飘来:「但这种地方,没有谁能真的b谁。」
她的背影在昏h灯光中渐行渐远,像是走向那场注定难堪的晚宴,也像是走进一场无法醒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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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公馆,夜。
叶庭光的书房深沉而静默,四壁皆是深sE樟木,空气里浮着淡淡墨香与旧纸气味。正中悬着一块沉黑漆金的牌匾,上书三字——「家国天下」。笔力遒劲,气势b人。这四个字常令踏入此处的人自觉说话声要低几分,脊背也得挺直。
他坐在书桌後,灯火柔暗,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而斜。他俯身提笔,字迹工整稳重,信纸上的收信人署名为「兰心」。
「你信中提到报社的事,说那人一意孤行、自讨麻烦,我本不yu多言,毕竟风雨yu来时,各人自有盘算。
不过这几日,他做的那些调整,我看在眼里,也记上一笔。
有些人总以为凭一点小聪明,便能博得转圜,却不知旁人早已看穿,连戏都懒得演全套。
我本无意把人b到墙角,只是——若有人总不长记X,那就该让他再学一次。情之一字,不可纵,不可养,否则误国误己。」
叶庭光轻轻一笑,收笔将信封起,交给立於侧後的贴身助手。信封封蜡上压印着一朵紧闭的莲,彷佛未开的局,或尚未翻篇的帐。
他起身走至角落,将唱臂机的绒布掀开,轻巧地放下唱臂。黑胶唱片缓缓旋转,喇叭状的金属发声器中传出一段清亮的nV声,是苏曼丽唱的《孤星泪》。
「雨丝斜斜Sh罗衣,孤灯影里梦初回……」
叶庭光站在窗前,身影沉入夜sE,音乐在身後幽幽作响。他眼神幽深如墨,似是在回想,也似是在等待。
「泪未乾时心已灰,梦里人啊,可曾归?」
他低低一笑,似自语,又像对远方某人说话。
「既生瑜,何生亮。」
他抚了抚袖口,步出门前,又转身回望书桌一眼。
桌上另一张未封的信纸仍铺着,落款处只写一字:
——等。
字迹沉稳如铁,锋刃藏於柔中,像命令,也像审讯。窗外风声起,书房灯影静,时间彷佛在他背後悄悄扣下了引线。